在將軍公館(1)
在將軍公館(1)
阿甫興沖沖地沖進后廚,找著正拿一塊堿洗著水池的金萍,扯一扯她的袖子,低聲說:先別弄啦,聽我講,聽我講呀! 金萍一雙手已被堿燒得繃緊,即使有水沖洗著,她的手指仍舊抻不直,她正心里發(fā)怨,見阿甫神神鬼鬼的樣子,更是無名火躥起,她猛地蜷回了手臂,罵道:作死啊你,這廚房里每個人都忙進忙出,偏偏養(yǎng)著你這么個閑人,你看我有功夫聽你瞎說嗎?還別弄,我不弄,哪個弄? 阿甫被一頓搶白,并不生氣,他臉上壓抑著一種奇異的喜色,這個公館里,就數(shù)金萍和阿甫最投緣,而且金萍愛時髦,愛漂亮,愛聽戲,還說過想要看一次電影他不顧金萍的怨氣,仍舊扯了金萍的袖子,剛要說話,廚房門口又來兩個人,一個是蔣嫂子、另一個則是蔣嫂子的侄子平南。 蔣嫂子擠進來,面孔赤紅,胸脯起起伏伏,喘得利害,想是一路奔了來;平南剛采買完南北貨,額頭上冒著汗,但他也已經(jīng)顧不得擦汗,把東西一放,就沖到了后廚顯眼處。這兩人的動靜驚擾了其他人,皆是停了手上動作朝他們看,那邊金萍和阿甫也看過來,只見姑侄二人搶著說 啊喲喂得不得啦,平南剛剛同我說,說他在外頭聽見個大新聞 我我我,我往那爿店里走,有人曉得我是吳將軍公館里做事的,對牢我擠眉毛弄眼睛,我當碰著赤佬嘍,后來我付錢,這點貨竟然多要我一百塊,我是人善被人欺,我 一百塊算個什么,我們平南倒不是不肯出這一百塊,他自己拿也是拿得出來,但總算是要給將軍省著花的。 我當時就說,你干什么干什么?你怎么多收我錢你!結(jié)果那人說,你將軍府里要辦喜事,這就當你向你討個彩頭!我怪道,哪里來的喜事,結(jié)果他說 這兩人叨叨叨說了這半日,卻不知山云霧罩地在說些什么,然而阿甫知道,他們這樣激動,興許和他得知的,是同一件事。他緊張起來,不想讓這大好的機會被他倆搶走,所以一步踏前,摁住金萍執(zhí)堿的手腕,大聲道:咱們將軍要娶親了! 平南被阿甫搶了說辭,一口氣沒轉(zhuǎn)上來,口水嗆得他卡著喉嚨咳得臉色發(fā)紫,蔣嫂子白了阿甫一眼,趕緊去拍平南的背。金萍嘁了一聲,冷笑后說:又不是你們?nèi)⒂H,要你們這么激動做什么!其他人也覺他們大驚小怪,紛紛說笑著繼續(xù)干活兒。 平南終于喘了過來,雙手撐在膝頭,佝僂著背又咳兩聲,沙啞地說:你們要問問,咱們將軍要娶的是誰呀?我平南也不是個沒眼力見兒的,要真是隨處可見的,至于我這樣嗎? 金萍絞著抹布,十根手指都發(fā)脹了,像醬蘿卜似的丑,她原本渾身上下,最得意的就是自己一雙手了金萍,你還要洗什么?我替你洗呀。阿甫湊過來討好。金萍翻個白眼,懶得與他多說,把手擦干,退后兩步去從圍裙口袋里掏出蛤蜊油來,用小手指挑了一點點涂在皴裂的手背手指。 蔣嫂子見了,嗤笑道:怎么還有人做著飛上枝頭的夢嗎?咱們將軍府再沒有這樣的出路! 金萍把手放在口邊呵氣,而后使勁搓了搓,并不理會。蔣嫂子吃了個暗虧,氣不過,便拍了拍平南,說:平南,把你聽來的好好給他們說說,平時一個個鼻子比眼睛都高,以為自己是什么富貴命呢,和真的富貴人比起來,怕不是蛤蜊和蚌的區(qū)別。 阿甫偷瞧金萍,替金萍出頭道:蔣嫂子,大家都是做傭 誰要你多嘴!然而金萍卻并不承情,一扭頭,往邊上去擦拭另一個水池。 蔣嫂子拍手拍腳地笑,平南在他姑的笑聲里說:他們說,是是甜辣椒! 這下子,眾人都驚了,連帶金萍也停下來,盯緊了平南,阿甫小小得意,說:我也知道!是甜辣椒要做咱們的將軍夫人! 金萍喃喃:怎么會? 蔣嫂子高聲說:人家甜辣椒,風頭這么勁,你看哪家哪戶里沒有她的畫報? 平南糾正:阿甫,你小子在這里攪什么渾水,誰說是夫人?夫人早就過世,再沒有第二個了,是姨太太,姨太太懂吧?不懂,你問金萍去!后廚爆發(fā)出一陣歡笑。金萍紅了臉,咬著嘴唇,眼眶里已有了淚光。阿甫不舍,梗著脖子說:既然將軍沒有夫人,那姨太太還不是就和夫人一樣,你真封建!但阿甫這愣頭青的模樣,更是引得他人嘲笑連連。阿甫又想去安慰金萍,更招來了起哄,金萍恨得將抹布扔在阿甫臉上,跑出了后廚去,阿甫連著跟出去。 有人見金萍模樣,疑惑道:怎么啦? 蔣嫂子眨眨眼,壓低聲音:美夢做不成了唄。 那人不大明白外頭事情,又問:甜辣椒是什么?只知天辣椒倒是有的,我老家里炒菜都喜歡放一點,只是甜辣椒倒不明白,怎么就又甜,又辣了呢? 眾人皆是土老帽那樣地數(shù)落他,連甜辣椒都不知道,你白白活在這個地界了,你和山里野人有什么不一樣 平南猛地灌下一碗水,用手背一擦嘴,又在褲邊揩手,打個水嗝,說:倒是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親眼看見甜辣椒本人,據(jù)人說啊,她平時出門要戴面紗,因為皮膚太細潔了,被風一吹,要刮出細細的口子來呢。 蔣嫂子說:連我都曉得,甜辣椒一條嗓子呱啦松脆的,但是講起話來又是糯嘚嘚的吳音,所以是又辣又甜,得了個甜辣椒的名字。在拍那本電影之前,她就是個頂有名的閨門旦了,戲迷可以從這里排到四牌樓?,F(xiàn)在拍了電影,更加要命,別說出門了,她家里窗簾也不好拉開一下子的,一拉開,嘩啦啦,下面站了總有幾萬個人,統(tǒng)統(tǒng)喊她名字! 那土老帽撇撇嘴:夸大了,哪來幾萬人? 總之就是那么個意思!你看那金萍,平時自詡美人的,之前被我撞見她竟也偷偷把甜辣椒的畫報藏在枕頭下面,不也迷甜辣椒迷得要死? 平時都是看畫報的,畫出來的跟真人總是不一樣的,電影么,我們這種人哪里能有份去看?人人都說甜辣椒標致、甜辣椒銷魂,現(xiàn)在這甜辣椒竟要入了門!我能不激動嗎?趕忙了跑回來! 但是要真有其事,倒是外面比我們先知道,哪有這種道理?那土老帽頻頻質(zhì)疑。 你懂什么?府里做規(guī)矩,主子的事情好被你瞎傳???但外面的人,那么多張嘴,誰又能管得住,但凡一個知道,全天下都知道了,所以么,男人往外跑,還是有往外跑的道理。 蔣嫂子四顧,小聲說:怕也是不想叫少爺傷心! 說到那位冷僻的少爺,眾人不禁陷入一陣沉默里,而這沉默竟沖淡了對將軍喜事的探求,竟意興闌珊了。而這時,將軍公館外停好一輛汽車,一位年輕的軍官下得車來,整了整儀容,打開了車門,這將軍公館的主人吳將軍,款款下車,行入府邸之中,那年輕軍官跟在其后。 一直到了花園里,吳將軍才想起身后跟著的年輕人,回頭道:你去吧,不必跟來。 是。年輕軍官畢恭畢敬地立定,微微低頭,直至吳將軍走出視線了,才轉(zhuǎn)身朝外。 張副官,等等。突然一個身影從花園一旁閃出,似是在那里等了一會兒,那人身著精致華美的晨袍,一頭微蜷的栗色頭發(fā),身量同那年輕人一般高。 哦,脈生少爺,您早上好。年輕的張副官與這公館里的一切都還不很熟悉,更別提是吳將軍的獨子吳脈生了,他不知對方來意,但也不急躁,只是靜立聽候。 吳脈生卻又問不出口了,他緊了緊晨袍,像是冷。他突然笑了笑,笑聲短促,并不能感到這笑聲里有什么喜意。你見過她了?吳脈生問。 張副官愣了愣,遲疑道:您說的是 吳脈生一股煩躁,又將那晨袍扯開了,他瞧了瞧西側(cè)的一棟白矮樓,那是吳將軍處理公務的地方,又收回視線,說:我都聽說了。爸爸要要娶 張副官了然,頷首說:哦,那一位甜辣椒小姐,我還未曾見過。 吳脈生有些尷尬,爸爸身邊的人說話貫會察言觀色,若換了別人,鐵定不會當著他的面說出甜辣椒這三個字,這個張副官到底還嫩,他大概不比自己大幾歲,看著也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吳脈生知道,這是爸爸的老友托孤,橫空出世的一位新副官,剛剛留洋回來,才跟著爸爸沒多少日子,爸爸估計也不知該拿這人怎么辦,不好好待他的話,外頭的人就要說他吳將軍負義。 那是真的咯?吳脈生說,我聽到的小道消息,竟是真的。 張副官這時才隱隱覺得說漏了些什么,輕輕咳嗽了一聲,不知該說什么好似的。 吳脈生來回走了兩步,說:我只恨jiejie們出嫁太早,這家里,這家里,以后他又到張副官跟前,那你知道那個人住在哪里?我要去看看。 張副官不動如鐘:脈生少爺,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或許,您可以直接問問將軍。 吳脈生當這張副官那他開涮,再看他神情,卻是認真的,他揮了揮手,無奈道:沒事了,你去吧。 張副官收了收下巴,踏著整齊的步子,出了將軍公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