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Chapter 21
如果說,張宇昂的人生在弟弟走後就只是黑白無聲電視機搭配沒有顏色的酒,那麼其實在這之中,還有一種沒有被人注意的顏色。 灰色。 當很多情感如萬縷般的絲線糾纏在一起時,就像是灰色的。 沒有人理的清,沒有誰是誰非,沒有黑與白,更沒有繽紛彩色,就連酒後的世界也是灰沉沉的。 回到島上的決定非常的臨時,也可以說是逃回來的,又恰好是當天的最後一班。 那個地方張宇昂待不下,多一秒都是折磨。 而當濃烈的酒精伴隨著毫不引人注意的調(diào)酒咖啡下肚時,張宇昂一顆暴躁的心臟瞬間沉靜下來了。 很安定,特別安定。沒有焦躁沖動,沒有心悸顫栗,沒有心跳在耳朵咚咚咚地不停吵他,沒有爭吵與尖叫,沒有酒瓶砸碎的脆亮。 可下一秒他卻感覺到,他的每一條血管都在沸騰,酒精流過的地方都在叫囂著更多,彷佛這世界上他能賴以為生的,只有酒精。 一小時之前,張宇昂連生都想不到原來有這個字的存在。 站在船的尾端比站在世界的盡頭,且感覺一無所有的感覺還要糟糕。波濤洶涌的浪一波波襲來,刺眼的陽光,吹來的狂風,頭暈?zāi)垦5哪X袋,嘔吐的聲音和味道飄來,再落入海中。張宇昂也想吐,最好能吐個精光。 如果可以,他更想跳進海里,埋藏在深海之中,冰冷黑暗孤寂都無所謂了。 反正一切都好不了,一切都在爛透的淤泥里。掙扎不出,也洗不凈。 他們都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 是什麼?他也想不明白。 在海上與自己掙扎,跟隨浪晃著晃著,張宇昂有了答案,他再度以為自己是沒有裝信又布滿裂痕的瓶子。 目的地未知,亦沒有收信人,貼起來的膠帶已經(jīng)爛了,一不小心就會碎裂開來。 直到在船上遠遠就看見了島嶼的模糊形狀,越來越近,近到他能分辨出顏色時,忽然之間,他覺得這是他唯一的藏身之處。 踏上地面的那一刻,他想到的就是那杯皇家咖啡里的白蘭地,比例一定要比一般的要多很多。 張宇昂當然想直接拿過那一整瓶的白蘭地,但那肯定會被拒絕。 他就是知道。 他也可以不管不顧,作一名為非作歹的強盜,不要臉的混混,直闖她的吧檯,搶了那一瓶白蘭地就一走了之,然後在誰都不知道,他也不知道的地方喝到死。 以前就是這麼做的,如今不是不行。 但他不想那樣,不想用那副他自己都厭惡的面貌去出現(xiàn)在向陽面前。 結(jié)果最後他兩樣都做了。 張宇昂推倒了她,沒有防備的她跌在一旁,他不是故意的,只是怕她過來把酒收回去。 他刻意不去看她,混蛋極的拿著他肖想已久的酒揚長而去。 那一瞬間,他想著,都怪這座鬼島沒有一間開在早上的酒吧。都怪他,太過卑鄙無恥,還很膽小不敢看她。 他仍然沒有回頭。 現(xiàn)在張宇昂得到救贖了,短暫的救贖。 此時此刻是站在哪里他不知道,也已經(jīng)沒有了想法,任憑黑夜里的海風吹揚。 說不定能真的把他吹成一只鳥,翱翔天空。 一瓶不多的白蘭地全下了肚,張宇昂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買來的啤酒罐,喝完再一瓶瓶扭曲地丟入海里。 以前再烈再多的酒都醉不了張宇昂,現(xiàn)在他卻醉了。 也許早就醉了,在向陽的咖啡店時,他只喝了一口就開始胡言亂語。他也是瘋了才去到咖啡店,浪費時間和口舌與她爭辯這些那些,甚至問向陽要不要跟他上床,而她的目光卻是要多真摯,要多純粹,要多天真,在她的眼睛里都有。 像是要把他殺了一樣,用她的眼睛,一道道地往他身體割。 或者,也有可能是在更早的時候,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醉的。 張宇昂經(jīng)常想,為什麼人要去喜歡不喜歡自己的人,為什麼要去糾纏早該舍棄的事,為什麼要固執(zhí)地堅持一段有毒的關(guān)系。 他沒有答案,所以他想,大概他們都醉了。 醉了,才不會看清這世界其實跟月球表面一樣坑坑巴巴。醉了,才不會把想像的夢幻泡泡撮碎。醉了,才不會意識到,其實早已失去了一切。 也唯有醉了,才能去與自己的同類交流。 逃避,虛假,妄言,所有的不可行都行了,而悲慘的是,張宇昂發(fā)現(xiàn),他們既是醉的,卻也是清醒的。 張宇昂就是其中之一,借酒裝瘋,活該痛苦。 就像他根本痛恨喝酒的,可是他還是要喝。 喝得爛醉,把平常看不清的滿天星星都映入眼中。 一點一點,眼花撩亂的灰點,伴隨著過去,再度像跑馬燈地一擁而上。 弟弟走後,他爸的工廠經(jīng)營不善,沉迷酒精,酒後鬧事家暴,鄰居報警,人民保母一夜走幾回,事後清醒再不斷懺悔。 他媽呢,打零工貼補家用,不時黑的就找上門來,白的也要上門湊熱鬧,活像鐵面流氓跟她要債,一言不合剁你手腳,利息不到法院見,更要遭受丈夫不順心的毆打,再把那些傷藏在不合時宜的長袖里。 真的疼的時候,她就到弟弟學(xué)校,等放學(xué)要接他回家,卻怎麼等也等不到。 活得特別沒意思,可是日子還是在走,就當上一秒發(fā)生的不存在過。 不停的來,不停的原諒,不停的忘記。 然而他媽哭著哭著,總要抱著張宇昂不停的說,「過了就好了,你爸爸是個好人,他只是難過。我們是一家人,只剩我們了啊,你知道嗎?」 一個人鐵心維護一個人的時候,究竟能有多少說詞?所有人都不好過,都在苦撐,憑什麼他能這樣?憑什麼,因為那個曾經(jīng)好的他,就能給他一副免死金牌,任他為所欲為? 對他們再好,也已經(jīng)是回不去的以前,一家人是分崩離析的一家人,張宇昂又哪里甘愿,明明什麼也過不去。 假如活在痛苦里逃避就能如此的話,那麼張宇昂也不想再忍受了。 原來那些曾經(jīng)痛恨過,發(fā)誓過,不會成為最討厭的人的人,就跟那些幻想要跟理想型結(jié)婚的人一樣,到最後都是一場癡心妄想。 張宇昂終究還是變成一個他最討厭的人,喝最烈的酒,毆打無辜的人,過著醉生夢死,希望看不見明天太陽的日子。 真正離開家的那天是他高中畢業(yè)的日子。高三上學(xué)期沒過完,他就入了幫派,牽頭的是學(xué)校里最有名的混混。 初入江湖,泡在菸酒與暴力討債里,混了幾個月,雖然沒混出什麼名堂,至少還記得給他媽寄生活費。 債是還不了的,讓人罩著點,別讓人找去家里的交際也有點。 後來,張宇昂就入伍了。 當了兩年兵回來,他重回老路,賺了錢,得了名聲,直到某一天在茶堂里喬一起販毒買賣,雙方都喝多了,一言不合,干起架來。 最後他贏了,額頭上一條血淋淋的傷口,喝著劣質(zhì)洋酒,搖搖晃晃獨自走在無人小巷里。 亢奮的精神讓寧靜的夜充滿歡鬧,荒誕的顏色,和含糊不清的三字經(jīng),希望讓風卷到他罵的那個人耳邊,順道帶去天上。 誰知竟是風把他卷回到盡頭之處,黑色的海發(fā)出狂放的怒吼,宛如他翻涌的情緒,藏在深處的,那些痛恨的,那些不解的。 酒瓶打碎在礁石上,張宇昂毫無知覺地撿起一塊碎玻璃,暗紅色的血頓時流下,接著一聲被吞噬的噗通聲,沉入海中。 他記起那晚光怪陸離的最後景色,讓瀕臨死亡的感覺再度襲來。 上一次臨死前,他睜開眼睛,彷佛看見了他媽。 她還是那句恨死的老話「我們是一家人,只剩我們了」 那麼這一次呢? 這一次,他聽到了另一個人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