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
栩栩
山人只識春夏秋冬,卻不知今夕何夕。 仲夏午后,水塘邊的黃牛隨意擺著尾巴,牧童倚在柳樹下打盹,田埂上獨立著一位來客,正四處張望。那小童打了個哈欠,遙看那人躊躇不前,便喚了一聲:喂 那人尋聲而至,對他微微一拜,小童見他雖不是本村人,卻端正儒雅,不像是賊人,便問道:可是迷了路? 那人道:此處可有人名喚狄安? 小童道:有,他家在西邊。你且沿著此路走,他家院子有棵石榴樹,長得極繁盛,先生家的石榴是這里最甜的。 那人向小童道謝,正欲轉(zhuǎn)身,那小童卻叫他:且慢,我可帶你去狄先生家,他家栩栩拿了我的彈弓,卻把我一個人扔到這不見了,我找她去。 那人微笑道:有勞。 小童拴好牛,邊走哼著小調(diào),那人跟在后面,看四處桑樹成蔭,稻香陣陣,遠(yuǎn)處青山橫斜,果然是個山清水秀的桃源鄉(xiāng),這小童也淳樸熱情,料想友人此間生活必是得意適然,心下卻越發(fā)忐忑,不知今日訪友是否應(yīng)當(dāng)。 二人行至一處院落前,院中一顆石榴樹正是紅艷翠濃時,小童站在門前道:栩栩可在家么? 不多久,一婦人從門中出來,容貌秀麗,著綠衫白棉裙,頭上插一朵梔子花,再無珠翠點飾。她看來客先是一愣,眼中閃過一瞬驚懼,復(fù)對小童笑道:是小山啊,栩栩去碧潭尋她阿耶去了,可要進來吃點果子? 小童搖頭拒謝,又道:夫人,此人是來尋狄夫子的,我去尋栩栩玩。 那人在門外一拜,他今日未戴幞頭,額上汗珠沿鬢角滾落,滴在門前石階上,頃刻消失不見,數(shù)年不見,今日來訪,是有要事相告。 狄夫人捏了捏手心,笑道:快請進罷。 他隨狄夫人進屋,看堂內(nèi)并無其他陳設(shè),卻干凈整潔,狄夫人收了桌上的繡活,請他入座。這是此地的茶,不是什么名貴品種,卻也吃得。裴司業(yè)先解解渴罷。 裴淮一路趕來,自是口干舌燥,也顧不得什么風(fēng)度,連飲幾杯,才解了渴,狄夫人靜靜坐在一旁,院子里蟬鳴亂奏,更顯得屋內(nèi)的沉默詭異。 碧潭在村子?xùn)|邊的山上,潭水清冽,卻因其四周樹木繁盛,樹蔭落在水里,染綠了水,才得名碧潭。但因其周圍過于清幽,村里的孩子不常去,狄安平日間最喜歡去潭邊飲酒彈琴,醉了就臥在巨石上安睡,栩栩每日來尋父親,父女倆也踏出了一條小徑。 小山是栩栩在村子里最好的伙伴,兩人常在這捉魚打鳥。 小山尋來時,看狄安果真睡在潭邊,酒壇倒在一旁,卻沒看到栩栩。他喚了栩栩幾聲,腳邊落下幾顆石子,他一驚,兩腳打架一不留神便跌坐在地上,抬頭看見栩栩正趴在樹枝上笑話他。 小山拍拍屁股,他的褲子被石頭擦爛了,屁股上留下幾道紅痕,便去搖載著栩栩的那棵樹,栩栩本任他搖,一轉(zhuǎn)眼看到枝丫間的鳥窩,這才大叫:吳小山,小心鳥窩! 小山道:誰讓你害我弄壞了褲子!我偏要把你弄下來。 栩栩道:你且等著,我賠你褲子就是。 栩栩靈活地從樹上下來,只把褲子一脫,塞到小山懷里。小山傻愣愣地看著栩栩,栩栩一跺腳,急道:還不把你的給我? 小山這才脫了褲子,遞給栩栩,他同栩栩同歲,比栩栩健壯,卻不如栩栩高。栩栩穿著他的褲子,腳踝那露出一大截,屁股上一道大口子,風(fēng)一吹,栩栩感覺那口子的毛邊掃得屁股癢,伸手一探,倒又撕開了些。 栩栩隨著那裂帛聲笑起來,撅著屁股給小山看,也把小山樂得又摔了一跤。 狄安這才迷迷糊糊醒過來,看見女兒正躺在地上跟小山笑成一團,掬水洗了把臉,才清醒了些。 栩栩問小山:你怎知我在這? 小山道:我去你家尋你,是狄夫人告訴我你在這,栩栩,你家來客人了。 栩栩驚異道:我家從未來過客呀,你可看清是什么人了? 小山道:是個像先生一樣的郎君,我領(lǐng)他去了你家,栩栩,你家的石榴樹今年一定能結(jié)不少果。 栩栩哪里還顧得上石榴,轉(zhuǎn)身看到狄安正坐在石上發(fā)愣,忙跑到狄安腳邊道:阿耶,家里來客了,我們快回罷。 狄安看女兒皮膚黑紅,雙眼澄澈明亮,此刻正興奮地如蝴蝶翩躚一般手舞足蹈,心上一暖,把栩栩抱到腿上,栩栩真是阿耶的寶。 栩栩想阿耶這模樣定是還在醉著,便扯著狄安的耳朵喊道:阿耶,你可聽到了么,家里來客了,快回罷。 狄安這才意識過來,不自覺勒緊了抱栩栩的手,忙問道:什么客,你可看到是什么打扮的?什么顏色的衣裳? 栩栩搖頭道:是小山告訴我的,阿耶你勒著我了。 因狄安平時在村里開了私塾,教些基礎(chǔ)的經(jīng)義,他對學(xué)生雖隨和寬厚,可除了栩栩之外的孩童仍是對他敬而遠(yuǎn)之的。栩栩把小山拉到狄安身邊,小山,你快告訴阿耶,那人是什么顏色的衣裳? 狄安忙問:可是皂衣抹額?【1】 小山瞅了一眼栩栩道:不是,卻是白色錦袍。 狄安這才放松了些,栩栩看阿耶松了口氣,更是不解,她今年已經(jīng)八歲了,家里從未來過客人,可看阿耶的神情,便覺有客來訪并不是什么好事,剛才的熱情也瞬間消失了。 狄安略沉吟,便牽著栩栩大步走了,小山往前跟了幾步,栩栩回頭對他擺手,他才停下腳步,心里有些自責(zé)將那男子領(lǐng)到栩栩家,他撿起彈弓獨自家去了。 栩栩被狄安扯著,腳步略有些踉蹌,差點扭了腳,她扯著狄安的袖子,求道:阿耶,我褲子爛了,你抱著我好不好,被阿娘知道了,我定是要挨罵的。 狄安一看女兒的屁股半個露在外面,這褲子也小得遮不住腿,又看她頭上插著幾片枯葉,想到若非自己茍且偷安于此,女兒也是侯府的小姐,錦衣玉食嬌生慣養(yǎng),斷不會是今日狼狽模樣,一時悲從中來,又擔(dān)心妻子安危,忙抱起栩栩,往家奔去。 狄安本是平正縣開國侯府世子,他家是武將世家,幾輩下來,就剩他一個獨苗。他上面本有一兄長,其兄十六歲隨父征西時,不慎落入敵寇手中,后被老侯爺大義滅親,親手射死在城門上。他父親雖得勝而歸,圣上感念他家忠烈,當(dāng)下定了次子狄安襲爵不降封。 可狄安從小便是洛陽城中出了名的風(fēng)流浪蕩子,最愛吟詩撫琴,侍弄風(fēng)月那套,從不得父親喜愛。他本就不喜舞刀弄槍,在得知兄長死于自己父親手下后,更是對戰(zhàn)場兵戈還有父親心生恐懼。 五年后后因父命難違,只硬著頭上了戰(zhàn)場,邊關(guān)苦寒,狄安熬了兩年便私下攜了體己當(dāng)了逃兵。老侯爺發(fā)現(xiàn)后羞憤欲絕,當(dāng)時便倒在馬下,跌壞了腿,卻怕圣人降罪,便報說狄安戰(zhàn)死。 他現(xiàn)在的夫人原是平康坊有名的花娘,名喚蓮娘。蓮娘與狄安本是生死相隨的情義,也因為蓮娘有了身孕,狄安才下定了逃跑的決心。二人一路南下,尋到這個地方定居,不多久便得了栩栩。這些年狄安過得自是瀟灑暢然,因此處閉塞,他與妻兒也未曾隱姓埋名,他細(xì)想這幾年從不曾做過什么張揚之事,除了兩年前他曾指點過鄰村的一個鄉(xiāng)貢,或許是才xiele蹤跡。 此時屋里的裴淮聽到外面柴扉的聲音,忙起身迎去,故人兩兩相望,栩栩看那人的錦袍被風(fēng)揚起一角,更襯得那人風(fēng)貌絕塵,又看狄安的青布長衫,右肩上還有一塊補丁,栩栩扶正了狄安頭上的木簪,狄安這才放下栩栩,迎上前去,語氣凝重喚道:濯纓。 狄安年長裴淮四歲,二人自小親密,都擅撫琴,互為知音。裴淮路經(jīng)此地,此處縣令宴請時,看那縣令的扇子上的四字狂草無用之用,虛實勾畫間仍有對稱,不若一般時人追求的那般肆意忘情。一經(jīng)詢問,這才得了故人的蹤跡。當(dāng)年狄安戰(zhàn)死的消息傳來,裴淮雖也傷懷過,卻因蓮娘也同時銷聲匿跡,這才懷疑是狄安金蟬脫殼之計,現(xiàn)有這扇子為證,當(dāng)下心里便有個評斷。 他此番前來,也不為其他,所謂有事相告,也不盡然,無非是些故交舊情,雖不知是否得宜,也想著如何能盡些綿薄之力。 二人寒暄一番,雖經(jīng)年不見,言辭間頗有凝噎,問候之情卻全出自肺腑。栩栩看父親熱淚盈眶的模樣,扯了扯他的袖子問道:阿耶為何難過呀? 狄安抹了把臉,對裴淮介紹道:這是小女酬夢,乳名栩栩。 裴淮卻一愣,口中品咋著酬夢、栩栩四字,一時無言,栩栩頭次見陌生人,卻并不怕生,直直地盯著裴淮看,不自覺感嘆道:阿耶的客人,竟比阿耶俊美。 狄安開懷大笑道:栩栩還未及笄便已知慕少艾了么?這是阿耶的阿弟,你喚叔父不為過。 裴淮把栩栩摟在懷里,栩栩輕輕喚了聲叔父,他雖已婚配,卻仍膝下空空,此時栩栩乖順地倚靠在他懷中,心上一顫,當(dāng)下便取下扇墜贈與她,栩栩看那玉蝴蝶生動,拿到手里反復(fù)把玩,那白玉溫潤,正如眼前這位叔父一般,更覺歡喜。 狄安卻道:我這女兒日常如男兒一般養(yǎng)大,頑劣淘氣,你這扇墜看來甚是貴重,她怎好收此大禮? 裴淮讓道:她既叫栩栩,想來與蝴蝶有緣,與她配得,這扇墜亦非他人相贈之物,阿兄不必客氣了。 狄安道:她未出生時,我醉夢中遇到一蝴蝶,情境與那莊生曉夢無異,我一心只想要個女兒,沒想到真得償所愿了,便起了這名字。且我與那侯府今生已是無緣的了,她也不比遵循個什么。 說著不免一嘆,二人又是一陣無言,栩栩繞著扇墜跑去蓮娘身邊,蓮娘這才看到她這褲子開了口子,且像是他人的,臉色一沉,栩栩只得老實交代。蓮娘因有外客在,不好苛責(zé),只牽著栩栩去了臥房換衣服。 栩栩?qū)⒛巧葔嫹诺礁赣H的筆架上,對著蝴蝶發(fā)了會兒呆,不一會兒便倒在案上睡著了,臉下墊著一本,口水滔天。醒后便跑去廚房尋蓮娘。 蓮娘看著缸底薄薄一層米,嘆了口氣。這幾年家里并無其他進項,若不是她偷偷賣了些狄安的題扇支撐家計,便是連這些米也買不到的。 栩栩扒著缸沿問道:媽,是缸里又有蟲了么? 蓮娘搖搖頭,自顧自燒水做飯,卻又道:蟲都沒得吃了,哪里還有蟲? 栩栩看著蓮娘忙活,心想沒有蟲不是好的么?卻見母親神色凄苦,不敢多話,只老老實實站在旁邊。 【1】指軍人 【2】狄安 字平之 【3】裴淮 字濯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