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鴿子

    想起來，想起來是某年的八月，周明宗預(yù)備在清江嶺邊買下一棟別墅度假，他不是當(dāng)?shù)厝耍怯绣X就會有很多朋友，于是朋友搭朋友，有人給他推薦了一處，房子有百來年的歷史，位置也好，他看了照片覺得不錯，周末約了中間人一起去看。

    中間人姓曾，一早在清江嶺等他，見他來了，點頭哈腰打招呼：周先生，清江嶺這個地方您也知道，好的位置早就給人挑完了，帶您去的這家急著移民，要不然是決計不會賣房子的。

    周明宗開車，聽他介紹房子的歷史，曾先生能說會道，一路上經(jīng)過的房子他都如數(shù)家珍，哪家住過什么名人，哪家又出過什么故事。車子開到半山，曾先生連忙叫停，到了，到了，就是這家。

    車子聽到山路邊，周明宗看到折線式的屋頂，八月的荔島正值雨季，眼下天空湛藍(lán)，使得屋頂也白得鮮明。

    周先生，您稍等，我去按鈴。

    曾先生下車，跑到門邊按鈴，按了老半天，沒見門開，他覺得奇怪，發(fā)現(xiàn)那門房邊的小門沒有關(guān)，門房內(nèi)卻沒有人，自己從窗口按了電鈕，鐵門緩緩拉開，他朝周明宗做了個往里走的手勢。

    銀色轎車駛?cè)胪５酵ピ?，看見別墅門口鬧哄哄一圈人，周明宗剛一下車，那群人停了動作，有人上前問：你是誰？進(jìn)來干嘛的！

    周明宗皺起眉，曾先生從門口跑過來，推著那人往里走：我們來看房的?；仡^朝周明宗賠笑，周先生，我和他們溝通下。

    上前的是江家少爺江新寧，曾先生搭上他的肩，走到廊下卻換了一張臉：你們怎么回事，說好了今天看房，你在這擺全武行呢？

    曾先生是這一帶有名的九八佬，清江嶺的房子多半從他手里轉(zhuǎn)進(jìn)轉(zhuǎn)出。江家現(xiàn)在不比從前，江新寧輕易不會得罪他：這房子一直是我meimei在住，聽說房子要賣，心里不樂意了。

    曾先生斜看他一眼，你趕緊處理，我先帶人在周邊轉(zhuǎn)轉(zhuǎn)。

    他一走，江新寧悄悄啐了一口，又轉(zhuǎn)身和那群老傭人理論去了。

    周明宗抬手看表，曾先生很會察言觀色，知道他已經(jīng)不耐煩，連忙上前說道：周先生，我先帶您在周邊看一看，這邊很快就會處理好。

    周明宗朝門口瞥一眼，一圈上了年紀(jì)的人圍著那個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年輕人，我自己去就行，你去幫幫忙。

    說完便朝著庭院夾道走去，從口袋里拿出香煙和火機(jī)，他預(yù)備抽一支煙就走。

    八月水盛草木豐，庭院里南洋杉高大，蝴蝶蘭、朱槿、鵝掌藤瘋長，草木的味道殺氣騰騰，燠熱又辛烈。他又往里走進(jìn)了些，隱隱聽見泠泠水聲，他小心地沿小路走過去，像是霎時間鉆出熱帶叢林，視線一下開闊起來，一條小溪蜿蜒流過，他看到一個女孩子坐在水中的藤椅里，椅背上搭著一條珍珠披肩，一小截落在溪水里，隨著水流飄擺，女孩側(cè)對著他，翻著手中的書頁，一雙腿架在椅子扶手上，一下一下的踩著水，他沒見過這樣的場景，于是一生一世也沒能忘掉這個場景。

    周明宗悄悄退了出去，曾先生正在滿院子找他，他從小路鉆出來，曾先生聽見聲響，連忙迎了上來。

    周先生，你去哪里了？讓我好找。

    周明宗抬頭看了眼雪白屋頂，幾只鴿子站在檐角，曾先生，這里很好，不知道房主是哪一位？

    曾先生眼中剎那放出光彩來，他做這一行十幾年，很懂得一些人情，來買房子的多是富豪，但是有錢人和有錢人也有不同，有些人愛講排場，身邊必要有一大群人簇?fù)?，有人不拘小?jié)，習(xí)慣獨來獨往。剛才在門口，曾先生觀察周明宗臉色，本以為這單生意要黃，誰知道峰回路轉(zhuǎn)，也不知道是什么改變了他的心意。

    這家主人姓江，房主是江家的長輩，現(xiàn)在暫交大少爺處理。

    周明宗一面往外走，一面對他說：周一請帶江少爺來明珠大廈談具體事務(wù)。

    說完，也不等他挽留，自行上了車子離去。江新寧應(yīng)付完傭人，剛進(jìn)客廳喝了一杯水，便聽見汽車引擎聲，他放下杯子趕緊出門，和曾先生碰了個正著。

    人怎么走了？

    曾先生進(jìn)了房子，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嫌這里吵唄。

    江新寧有些急了：你再約個時間吧，人我都打發(fā)好了。

    清江嶺這邊的房子，有些很難脫手，一則是價高，另一則就是產(chǎn)權(quán)，錢有兩戈，傷盡古今人品。曾先生見慣了齟齬，挑眉看他：這房子你真能做得了主？

    只要價錢好，沒有不能賣的。江新寧連忙保證：我們一家要移民，家里老太太讓我賣的，要是不能賣，我也不會找你啊。

    曾先生將水杯放下，那就好，剛才周先生本來是不樂意的，我再三說服，人家同意了，周一讓我?guī)闳フ宜?/br>
    曾先生怕他自己去找人，于是說一半留一半，沒有把地址告訴他。江新寧大喜，握住他的手道謝。

    大哥，你怎么過來了？

    客廳里的兩人聽見聲音一同望過去，樓梯邊站著一位亭亭少女，饒是曾先生這種見多識廣的人，也覺得訝然：這是？

    這是我meimei，一直住在這里的。江新寧不欲多談，對女孩說道：我和朋友談事情，你上去吧。

    女孩也沒有多問，轉(zhuǎn)身便上了樓。曾先生狐疑地看他一眼，隱隱約約覺察出些許不對，但他只是個中間人，自然不會去管房主的家里事，只囑咐了一句：江先生，我先走了，咱們周一再見。

    江新寧送他到門口，踟躕再三，自己也開車走了。

    江珂月站在二樓窗邊，看著車子駛出大門，她轉(zhuǎn)身走出房間，下樓找劉媽，劉媽從她父母還在時就在家里做工，她對江珂月最好。

    劉媽，大哥來家里做什么？

    劉媽露出一點憂愁的神色，你哥哥說是帶朋友來看看房子。

    為什么要看房子？

    江珂月覺得不解，但是她沒有問出口。這幢房子以前在江珂月父母的名下，父母意外離世時她還很小，產(chǎn)權(quán)劃給了奶奶，江珂月一直住在這幢房子里，已經(jīng)很多年了。

    江珂月對她安慰似地笑了笑，沒什么事。

    周一，曾先生與江新寧同往明珠大廈，這座大樓坐落于中區(qū)，歸周氏家族所有。前臺小姐電話核實后，為兩人刷開通道，江新寧四處打量，明珠大廈建成已久，室內(nèi)裝潢卻非常現(xiàn)代，他模糊記得電視上曾經(jīng)報道，設(shè)計者是哪國的后現(xiàn)代建筑大師，設(shè)計費已是天價。有錢人中也有等級，江新寧心知肚明，家里哪怕全盛時也難以望其項背。

    電梯停在56層，有人候在電梯口接引，走進(jìn)周明宗辦公室，江新寧聞到一股很干凈味道，像是清新的風(fēng)里夾雜著一點水汽。

    曾先生上前和他打招呼：周先生你好。

    上次見周明宗是休閑打扮，這次他穿西裝打領(lǐng)帶，一幅商業(yè)精英打扮，朝兩人點頭致意。

    這位是江先生，上次真是抱歉，江先生帶了別墅的資料過來，您過目。

    周明宗左不過二十七八歲，曾先生卻將姿態(tài)放得很低，他做的也算是服務(wù)行業(yè)，捧著顧客是他的第一信條。

    接過資料，周明宗隨手翻了翻便放到了桌上，曾先生和江新寧皆是心中一緊，聽到他問：這幢別墅一直是誰在??？

    江新寧回答：我meimei。

    周明宗又問：你們家準(zhǔn)備移民？

    對。

    他的姿態(tài)放松下來，手臂撐在膝蓋，手握成拳抵住下巴，另一只手翻了翻那疊厚厚的資料，語氣淡淡的說道：我想她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