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噩夢與救贖

    夜風(fēng)刺骨，窗外風(fēng)聲凌冽。

    床頭溫黃的夜燈發(fā)著微弱的光芒，徐楸抱膝坐在床頭，謝雍則在旁邊守著，手里握著一杯溫水，熱氣從杯口裊裊升騰起來。

    半小時前，徐楸平靜地拒絕了謝雍提出去看醫(yī)生的建議，除此之外，她再沒有開口說話。仿佛被人抽魂奪魄，她不哭也不鬧，沉寂地如同一具木偶。

    周圍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兩人的呼吸和心跳聲越來越清楚。

    直到不知誰的手機(jī)響了，震動聲打破了這一僵局，謝雍把溫水放到床頭桌上，出去，關(guān)門前又看了徐楸一眼。

    她的狀況很不好。

    謝雍在心理公開課上曾經(jīng)有過了解，這樣分離性木僵的精神狀態(tài)，只怕是某種應(yīng)激障礙。

    電話正是徐筱打來的。謝雍帶徐楸回來前，被徐筱他們攔下，似乎是看出她不讓任何人靠近，只對他還僅存最后一點信任簡單地詢問后，徐筱和他互留了聯(lián)系方式和地址，同意他把徐楸帶走了。

    從徐筱口中，他知道了徐楸突然變成這樣的根本原因，他對她的過去的了解，也一點點趨向完整。

    那些往事，早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可卻像利刃一樣，即使穿梭了時間的長河，還是能把人刺得千瘡百孔。

    到了客廳，確定臥室里聽不見了，謝雍才把電話接起來。

    喂，小謝，我是徐阿姨。那個小楸怎么樣了女人慌里慌張的問著，語氣里充滿壓抑的哭腔，和謝雍查出來的、那個瀟灑干練的知名藥企掌權(quán)人大相徑庭。

    她暫時沒事，謝雍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主臥門，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平靜下來了，沒有哭鬧。阿姨，先讓她靜靜吧，緩和一下情緒。等明天早上，我再給您回電話，看情況要不要帶她去醫(yī)院。

    電話那頭的女人連連答應(yīng)著，很快就掛了電話。

    謝雍再推門進(jìn)去，徐楸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不動。他慢慢走過去，仔細(xì)看了看她的臉色很平靜，平靜地過了頭，也不看他，視線漂浮在眼前虛空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要喝水嗎？謝雍小心翼翼，語氣輕柔。

    徐楸沒有任何反應(yīng)。

    或者，你先躺下，好好睡一覺。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都過去了。他摸到她垂在腳邊的手，有些涼。

    沒人回應(yīng)，謝雍就慢慢握住了徐楸那只手，幫她回暖。

    不知道過了多久

    我想一個人待會兒。徐楸終于開口，聲音已經(jīng)是氣若游絲。

    謝雍薄唇輕抿，大概斟酌了幾秒，他點點頭，好，我馬上出去，就在隔壁客房，你有事隨時叫我。

    臨走前，謝雍不著痕跡地環(huán)視一圈，拿走了水杯，確定窗戶鎖死、也沒有玻璃之類的致傷尖銳物品。

    門在他身后慢慢關(guān)上。

    初夏，徐家老宅的薔薇開的正盛。

    徐楸嗅到熟悉的花香味兒，她循著窗戶往下看，本該嬌艷欲滴的薔薇園卻是一片灰白。她后退一步，看到玻璃的反光中，她稚嫩幼小的身體。

    一眨眼，徐筱站在身前，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抬手要抱，被一把推開，離我遠(yuǎn)點行不行，我看見你這張臉就煩！她聽到母親尖利的斥責(zé)。

    下一秒，她又坐到了地上，不遠(yuǎn)處的徐筱發(fā)了瘋一樣打砸著屋里能砸的一切，有時砸到她身上，對方卻像看不見一樣。她聽見自己嚎啕大哭著喊mama。

    她又忽然來到一扇門前，似乎有人被關(guān)在里面，耳邊響起瘋狂拍門的聲音，好像在叫管家，也好像在叫mama，那聲音委屈又癲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聽見里面凄厲的尖叫，一回頭，看見謝雍站在她身后，滿臉冷漠與嫌惡，嘴里吐出兩個字，瘋子。

    徐楸猛地驚醒，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她慢慢地用雙手抱住頭，隨后無意識地撕扯頭發(fā)，指甲掐進(jìn)肩膀的rou里，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樣，她抓撓著胳膊上的皮膚。

    不夠，還是不夠。

    她又開始咬手，癱坐在床上，被子和枕頭被她一應(yīng)揮到地上，嘴里亂七八糟地呢喃著:

    假的去死

    謝雍聽到動靜沖進(jìn)房間里時，徐楸手里的臺燈堪堪砸碎在他面前，就在他腳邊。他開了燈，待看清了眼前這一幕，他瞳孔驟縮

    徐楸！

    謝雍幾乎是用跑的，拖鞋踩在臺燈碎片上，他猛地把人攬到懷里，把徐楸的手從她嘴邊拽開，然后牢牢握在手中。

    徐楸卻在這時激烈反抗起來，她用力去推打謝雍，嘴里詛咒一樣的低喃伴隨著精神崩潰的哭聲陡然拔高你們都是假的，假的！都恨不得我死是不是，都討厭我是不是你也是假的，你也是

    謝雍第一次如此用力地用胳膊箍住徐楸的身體，他表情悲痛、眼神苦澀，卻還是緊緊摟住懷里的人，沒事了，我在這兒，你睜開眼看看我，我是真的

    已經(jīng)猜到徐楸是做了噩夢，謝雍哄慰的聲音急促但溫和，直到徐楸沒有力氣撕扯，捶打他身體的動作一點點慢下來，眼神也逐漸恢復(fù)清明。

    她終于從那場噩夢里醒了過來。

    是夢，別怕，謝雍輕拍徐楸的背，驚魂未定，他呼吸也是勉強(qiáng)沉穩(wěn)下來，過去了，都過去了

    自從他們認(rèn)識，徐楸從來沒有因為傷心難過在他面前哭過。此刻卻哽咽著，喉嚨里發(fā)出困獸一樣無助的嗚咽聲，死死地抓住謝雍的衣服，終于就那么哭了出來。

    謝雍垂眼，看到徐楸胳膊和指尖觸目驚心的血痕。

    良久，徐楸的哭聲一點點停了，她癱軟在謝雍懷里。再開口，聲音空寂平靜第一次跟他提起她的過往，仿佛在說一個遙遠(yuǎn)的故事:

    我四歲那年，我媽的產(chǎn)后抑郁還沒好。她很討厭我。身邊的人都說，我和我爸長得那么像，是我克死了我爸，借他的命才來到這世上。她信了。要是你死了，把你爸爸換回來就好了，她這樣說。

    謝雍眉頭緊皺，聽她一字一句的講，心里疼的厲害。

    那天是我爸的祭日，我媽穿了一件黑色的裙子，站在樓梯轉(zhuǎn)角。我抱著祭拜的花束上樓梯，撲到她腿上，僅僅因為年幼無知笑了一下，她生氣了，我被她一把推開。從樓梯上滾下去，摔得頭破血流，閉上眼前的最后一刻，我看到她表情冷漠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里都是恨。

    謝雍懷里的徐楸輕微的顫抖起來

    好疼啊，謝雍，我好疼。

    她聲音輕的快要聽不見，眼里的淚落下來，啪嗒，輕輕地砸在謝雍手腕上，仿佛在他心口滴穿了一個洞。

    我一直覺得，我恨她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她所有的痛苦不是因為我造成的，而是為了那個死去的男人。但我所有的痛苦都是因她而起，我沒辦法再把她當(dāng)成一個母親。這些年，她一直想辦法彌補(bǔ)我，我看著她懊悔，看著她在我面前小心謹(jǐn)慎；我既痛快，又怨恨，靠著這些恨支撐著，我勉強(qiáng)從以前的噩夢里逃脫出來。二十年啊，整整二十年，我沒有釋懷過哪怕一天。

    這痛苦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如同鈍刀慢剮般的凌遲，時間越久，割得越疼。

    可是現(xiàn)在，他們說，給我捐肝、救了我一命的人，是我最恨的人；說我發(fā)瘋、得精神病，也是她費盡心思找人治好我；告訴我說，這么多年，我都恨錯了人。

    謝雍咬牙，他閉了閉眼，想說什么，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是我錯了嗎？可是謝雍，我的人生已經(jīng)被毀了。終其一生，我都不可能恢復(fù)成一個人格完整的正常人，那些痛苦永遠(yuǎn)存在，我也失去了，作為一個正常人被愛的的資格。

    就連他的陪伴和愛，也是她性格極端卑劣的產(chǎn)物。她做噩夢，她恐懼，害怕總有一天，連謝雍也會厭惡她。

    他要怎么把她從深淵里拉出來呢？在黑暗里待的太久了，陽光刺得她好疼。

    謝雍深吸一口氣，眼眶發(fā)紅，他低垂著頭，臉頰和徐楸的額頭相貼，眼淚從眼尾滑落。

    像是想起以前，他嘴角扯出一個笑，再開口，語速很慢，但很堅定:

    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認(rèn)識你的時候，心里就在想，怎么會有這么古怪的女生？可是后來，我那么快喜歡上你，連我自己都覺得很不可思議。

    愛上你以后，我從來沒有后悔過。我向你表白，你說很難聽的話拒絕我，那種姿態(tài)和表情，仿佛在告訴全世界，說你不需要別人的愛，你不稀罕?？墒切扉保倚睦飬s在固執(zhí)的想，這世上有那么多人被愛，那個人為什么不能是你。

    我就要愛你。

    他不怕苦，不怕難，不怕被她拒絕。千辛萬苦又怎樣，他就是要走到她身邊去。

    就算他們所有人都是假的，我永遠(yuǎn)是真的。你不用恢復(fù)成正常人，至少在我這兒，你永遠(yuǎn)有被愛的資格。

    你信我。

    標(biāo)注:陽光刺得她好疼。這段話非作者原創(chuàng)，出處網(wǎng)絡(luò)，未知具體原句，本文僅作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