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

    夏天到冬天這段日子里，林鳴雅偶爾失眠，有時做些沉溺海底的幻夢，但更多的時候和平常沒什么兩樣，一夜無夢或者有夢也記不起來了。所有的一切都在星期、月份、四季里平穩(wěn)順利地度過了。

    林鳴雅與林俗沒有分到一個班，但只要一出門走幾步就能找到對方。但她們并不特意去找對方，只是經(jīng)常偶遇。林鳴雅總是會在口袋里準備一顆糖，遇見哥哥就將手伸進校服口袋里，從口袋掏出糖果的這段時間里也不干站著，說些你吃飯了沒哥你最近白了點你們數(shù)學都教到哪里了之類的閑話。而把糖果放到他手心的時候，她就會和他說拜拜，跟著同學往行道旁的兩排樟樹下走遠。

    給的也不是什么昂貴的糖果，林鳴雅拜托下鋪在網(wǎng)上買的，五塊錢就有一大包，亮晶晶的透明彩色的糖果紙。林俗剝開糖果扔進嘴里，他將其抵在舌苔味覺最敏感處，他含著這份甜蜜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咬到它，雖然沒特意地想著要感受得更久，但做出來的動作卻是往這種特意上靠的。他走在路上，有時微風徐徐，但更多時候是隨著空氣一同沉寂凝滯的氣流，帶來幾億光年外、幾個世紀前的日光，在各種顛簸不安的氣體里顛沛了又流離，撲在人臉上燥熱毛糙，好像臉上一層皮早已在血rou上干枯了，但嘴里還有她給的一點甜，就完全不一樣了，好像佩戴上了什么夢幻濾鏡，看見什么都是色彩鮮明的，教學樓、偶爾經(jīng)過的學生、樟樹里藏著的麻雀，在遇見的下一秒記憶里都變得格外鮮艷、清晰起來。因為是她，無論做什么事心里總是會感覺到壓抑不住的雀躍。

    她好像愛上了甜甜的味道，無論是什么糖果、擁抱還是微笑，她都能在其中尋找得到幸福的滋味。林鳴雅小時候就很喜歡吃糖，過年了總是要偷拿幾顆墊到枕頭下，拜訪別人也會悄悄順走幾顆。而且她還發(fā)現(xiàn)其實mama也喜歡吃糖，在她心疼地拿出枕頭下的存貨討好mama，讓她不要為自己沒寫作業(yè)就跑出去玩生氣，mama總是會露出一點點笑，黝黑的臉上透出一點點紅，圓圓的眼笑起來帶點月牙兒的弧度，明亮的光透出。在意識到自己笑了mama又會咳嗽幾聲，收斂起笑容故作嚴肅地批評教育她。mama總是說她們那時候飯都沒得吃，天天吃紅薯，只有過年才有飯，飯還是和紅薯混在一起的，動作慢一點就被搶光了，還說那時候小姨搶得最快，但她最有技巧，搶的米飯最多。這是在林鳴雅一邊吃飯一邊看動畫片的時候說的話。而當她對著全是蔬菜的飯菜挑挑揀揀時，mama就會說她們以前飯都吃不上，吃樹皮把樹都吃得光禿禿的，還有人只喝水喝死了。最后借古諷今，讓她多吃點大白菜。如果有rou的話，她不吃蔬菜就不準她吃rou，這個時候林鳴雅小朋友就夾很多蔬菜，得到很多rou，當然最后她夾的綠菜葉子都落入了林俗的碗里。

    一直以來大家都驚詫于林鳴雅在學習上的拼命，就連素來以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著稱的一中也少有像她這樣真正往死里學的學生，五點起床，中午睡十分鐘，晚上十二點準時睡覺，一下課除非上廁所絕不離開座位，周末也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诮淌?，同寢女生也沒發(fā)現(xiàn)她每天都起得那么早起，直到幾個星期后同班一女生恰巧五點半準時到教室學習，卻發(fā)現(xiàn)教室的燈已經(jīng)亮了。她本以為自己足夠拼命了，卻沒想到還有比她拼命的人。懷著震驚敬佩自愧不如的心情她告訴了她的同桌，后來同寢的人也就知道了。大家都驚嘆于她的努力，紛紛要她傳授努力的技巧。林鳴雅只說:因為愛情。隨后大家都跟著唱了起來所以生活不會有悲傷。唱完后女生們就打打鬧鬧笑成一團。

    大家都以為她是因為很喜歡讀書所以才這樣努力地讀書的。因為她也是這么說的。

    但真正說來也是好笑，林鳴雅打小就不愛讀書，就愛跑出去野跑出去浪，但她卻偏偏要努力讀書，還名列前茅，都是來源于一份切實的恐懼。這種恐懼存在于mama恨鐵不成鋼地說不好好讀書就要和芳芳一樣十六歲就嫁給隔壁村三十六歲的王麻子，也存在于班上下個學期就消失的女生和村里老人嘴里的閑話之中。記得最深的是，有一次佩佩忽然對她說，她們那里有個女生去做那種事了。那時候林鳴雅剛好做完一道題，還在翻書尋找倒裝句的幾類用法。就得知了這個世界在她的眼里其實是顛倒的。

    林鳴雅向來都爭強好勝，不拿第一在她的世界里是不被允許的。從小學到初中當?shù)谝凰坪跏抢硭斎坏氖虑?。但到了城里的高中就完全不一樣了。她的mama用盡自己所有的骨血竭力給她最好的東西，但這點骨血并不能徹底改變形成一個人的環(huán)境與周圍。就好比她不知道a3-b3=(a-b)(a2 ab b2)，也不知道高中老師是默認大家都知道的。

    她陷入一種深深的矛盾，天分努力與后期學習之中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