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她也曾是掌上明珠

    到了小織麥繼續(xù)換第二顆牙齒，父親不再帶她去鎮(zhèn)醫(yī)院了。

    憑什么拔小孩的一顆牙齒都要收三塊錢？他拿虎鉗一樣可以拔。

    虎鉗其實是尖嘴鉗，經(jīng)年累月，包裹著手柄紅色塑料早已褪色，金屬鉗口沾滿了臟污。

    父親仔細地用洗潔精洗了一遍，但鉗口沒有金屬的光澤，依舊是駁雜的黑色，好像還能聞到車輪與汽油的味道，塑膠把手上的黑泥陷進花紋的隙縫中，不斷地有水滑落。

    尖嘴鉗代表著貧窮的骯臟與罪孽。

    窮是原罪。

    父親反復(fù)強調(diào)幾次已經(jīng)很干凈了，小織麥才不情不愿張開嘴。

    鐵鉗伸進嘴里，夾了幾次都夾不住，一用力往外拔就滑落。

    痛，實在是太痛了，痛感沖破神經(jīng)直達大腦。

    織麥邊張嘴邊掉眼淚，她躲閃到一旁，哭著搖搖頭說不要拔牙了。

    男人有點不耐煩，但是還是按著性子哄了一下女兒，許諾拔完這顆牙就去買冰淇淋，又說以后新牙頂住舊牙，現(xiàn)在不拔以后會從下巴、鼻孔里長出來。

    小織麥猶豫著，還是過去了。

    反復(fù)折磨這顆牙齒后，他終于拔了出來，最后眼疾手快地塞棉花進女兒嘴里。

    小織麥不哭了，拔的時候比較痛，后面其實也沒什么感覺了。她的眼睛黑葡萄一樣滴溜溜地看著父親，扯扯他的袖子期待著允諾。

    剛拔完牙哪里能吃冰淇淋的。他連出爾反爾都變得敷衍。

    你騙我！

    小織麥全身心地信任父親，她不知道為什么父親要欺騙她，為什么承諾她的事情會做不到。

    他揮手把小織麥甩到一邊，用力地瞪了她一眼，背過身索性不再理她，擰開水龍頭沖了沖尖嘴鉗。

    她覺得特別委屈。

    但她現(xiàn)在沒有哭，她剛剛已經(jīng)挨過打了。

    父親只覺得女兒啰嗦又麻煩，家長就是孩子的天，想怎么對待他們就怎么對待。

    孩子就是所有物、是私人財產(chǎn)、是對外炫耀的作品，他們身上的每一分錢都是父母賺的，有什么資格擁有自主意識呢。養(yǎng)孩子就像養(yǎng)狗，愿意花時間哄那就哄了，不愿意又能怎么樣，開心了就去逗逗，管住吃喝拉撒就行，何必在乎對孩子的許諾，你童年沒有安全感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小織麥說，如果不吃冰淇淋的話，能不能下次去醫(yī)院拔牙。她真的好痛啊，護士jiejie拔牙只用一下子，爸爸拔牙卻要痛好久好久。

    三塊錢這么貴，你自己算算，能買多少根冰淇淋了。父親憤憤道，他怎么會生出這種不知人間疾苦的敗家女。

    后面的幾顆乳牙，全是父親用尖嘴鉗拔的，過程坎坷而艱辛，小織麥每一次都十分抗拒。

    三塊錢的意義此刻被放大，是貧賤、是恥辱、是傷疤。

    小織麥清楚，就算拔牙是絕對的必要性支出，父親也不會再帶她去醫(yī)院了。

    更煎熬的是，沒有專業(yè)工具和任何口腔知識的父親斷言，拔牙不順利只是因為孩子牙齒的松動程度不夠，他勒令女兒每天必須用手拽牙齒半個小時以上。

    論斷只憑直覺，自以為是又不經(jīng)考察，只從孩童上找原因，十分愚昧可笑。母親開始拿繩子綁在牙齒上，每天晚飯前綁好后再用力地去拽，但牙齒沒有一次掉下來過，細細的線反而時常勒到牙齦出血，白白地給小織麥增添了許多不必要的痛苦。

    她不敢忤逆父親的話，他們總是說不好好拽乳牙，新牙就會長得亂七八糟的，如果下次再不聽話就丟掉她，反正他們已經(jīng)有一個兒子了。

    恐嚇孩子是家長與生俱來的天賦。惡意逗弄孩子我不要你了你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我不是你爸爸......以成年人的優(yōu)勢欺凌弱勢無知的孩童，看到他們慌張不安的表情一定爽得渾身顫栗吧。

    幸運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織麥?zhǔn)呛笳摺?/br>
    父親還是會開摩托去買雙色球，2塊錢一注，5注起買，一張10塊。

    彩票店里有著形形色色的人，絕大多數(shù)是男人，或冥思苦想的模樣填著數(shù)字，或悠閑地歪頭看著報紙。

    沒有女人的身影。女人怎么會懷揣著一夜暴富的夢想呢，她們只會在地里面朝黃土背朝天，把小孩綁在身上插秧種田，笨拙又愚蠢。

    現(xiàn)在，父親惡狠狠地撕碎手上所有的憑據(jù)，用力地往地上一砸。

    騙人、全都是騙人的。

    他發(fā)狠地錘了車頭，憤憤不平地用皮鞋頭碾著地上的彩票。

    小織麥縮了下肩，低頭望著地上一地帶有腳印的碎紙，好可惜。

    一張就可以拔3顆牙齒了呢。

    她也曾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小織麥的認知里，母親一定是無條件愛孩子的。

    她有過許許多多的仙女蓬蓬裙，母親每一天都會仔細地給她扎滿頭小辮子，用五顏六色的花繩綁起來，透明的水晶點綴其中，她出門前一定會捧著女兒的臉夸她，今天漂亮得像個小公主一樣。總而言之，小織麥?zhǔn)前嗬锩孀罹碌呐⒅弧?/br>
    但一顆胚胎，便可讓公主墜落云端。

    母親再也沒給小織麥扎過頭發(fā)。

    父親帶織麥進了理發(fā)店，長長的頭發(fā)被剪得很短很短，就像個小男孩。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小織麥都是短發(fā)。女孩子不愿意跟她玩，推搡中罵她是丑八怪、男人婆；男孩子也不愿意跟她玩，他們是陽剛的男子漢，摻進一個不男不女真是惡心。

    小孩子模仿一切，他們或從電視、雜志、大人的話語中學(xué)來，對非我族類的含義似懂非懂，憑著個人喜好攻擊異端。

    她沒有朋友了。

    只是因為頭發(fā)的長短，便開始理直氣壯地排擠另一個人，孩童單純到可怕。

    小織麥也曾反抗過，她吵著鬧著要留長頭發(fā)，但是父母拒絕了，他們認為自己沒有時間幫她打理。盡管小織麥說自己可以打理，但沒有人當(dāng)她是一回事。

    大人堅持認為小孩做事就是頭腦發(fā)熱不顧后果，而自己做的決定一定正確。

    罔顧孩童的意愿是家長習(xí)慣成自然的事。

    她特別特別想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