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11)

    沈玠剛醒來不久，身體還極度虛弱，額間束著冰玉帶，臉色晄白，嘴唇因高燒而干枯晦暗。

    沈毓見了，心里有幾分不忍，抬手摒退了侍女，他走到沈玠身邊，如回到年少時那般，幫自己最寵愛的弟弟更衣束發(fā)。

    沈玠眼里露出一絲厭惡，一手推開沈毓，自己卻因重心不穩(wěn)向后倒去，幸而握住屏風(fēng)一角，穩(wěn)了身形，那條受傷的手臂卻因為傷口撕裂而再度流血，溢出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他絲毫不覺得疼痛，朝沈毓蒼白一哂：三哥，事到如今，我還能信任你和母妃嗎？

    表面上是血濃于水的親兄弟，背地里卻能拔刀相見，毫不手軟，差點置他于死地。

    自你長大那日開始。沈毓呆滯了一瞬，秀美的面龐上勾出自嘲的笑意：我早知道會有今日。

    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沈玠眼里的防備和疏離，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用這樣漠然的眼神看著自己。但他卻不能告訴沈玠，此事并非他們的母妃所為。

    很快你便會發(fā)現(xiàn)，在偌大皇權(quán)之中，不僅我和母妃不可相信，就連你豁出性命護著的那人

    沈毓抬眼瞧見沈玠額間的青汗和他眼中極力隱忍的怒意，頓了頓，沒有再繼續(xù)說下去。只是將黑鷹傳召進來，重新為沈玠包扎傷口。

    沈玠在黑鷹的攙扶下走出寢宮，瞧見關(guān)泠正單薄地站在庭院里，身影伶仃，像一朵雨打風(fēng)吹后殘存下來的綠枝芙蓉。她仰面朝天，固執(zhí)地等著那團濃墨般的黑云將月亮吐出。

    她只是在等沈毓離開，而后進去照顧他。

    更深露重，落花成琢，夜風(fēng)穿墻而過，卷起她纖薄的背影，重重疊疊的院墻之外，聞來幾聲忽明忽滅的殘笛之音。

    他走到她身后，解開外袍，披在她的肩上。

    天快亮了。他輕聲道，手指捏了捏她冰涼的掌心，將指間的熱意度給她，亦抬首望了望晦暗不明的天色，我去宮里一趟，你先回屋休息。

    我要跟你一起去。關(guān)泠回過頭，撲進沈玠的懷里，她緊緊抱著他，眸中水意氤氳，父皇究竟有什么急事找你，就不能等你病好了再去嗎？

    你乖乖睡一覺，醒來我就回來了。沈玠捧起她無比憔悴的雙頰，手指揉了揉她青黑的雙眼，低下頭在她眉心映上一個輕輕淺淺的吻。

    良久，他緩緩松開她，將頭轉(zhuǎn)至一邊，對她身后的侍女吩咐道：扶王妃回寢殿休息。

    似乎用盡所有力氣，沈玠往前走了幾步，眼前一片漆黑，頭暈?zāi)X脹，只得緊緊扶著黑鷹的手臂，才不至于在她身后轟然倒下。

    他回過頭，對轉(zhuǎn)過身來的她笑了笑：我沒事，你去吧。

    關(guān)泠立在原處，望著沈玠一步一步離開的背影，月光終究沒能勾畫出他頎長清雋的身影，只有無窮無盡的灰暗將他吞噬。

    很快，她便再也看不到他了。

    很久以后，再度回首，才發(fā)現(xiàn)，這一晚，是他們此生最后的溫存。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他眼底的情意。

    此后，便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窮盡一生一世的誤解與怨懟。

    直至她死去的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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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毓將人帶到皇帝面前，冷冷瞟了一眼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敷衍地跪地一拜，隨即起身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金鑾殿。

    逆子！竟敢在朕面前這樣無禮！皇帝暴跳如雷，對于沈毓的態(tài)度舉止怒不可遏。

    貴妃出言相勸：他平白無故被傳進宮，忙活奔波了一夜，有些小小脾性也是應(yīng)該的，臣妾回去定會痛斥他一頓。

    沈玠跪在皇帝面前，不知自己所犯何罪。渾渾噩噩沉沉浮浮，因頭顱中大火燒灼一般的熾熱，眼底快要生出些幻覺來。

    貴妃見了十分心疼，命宮人將小王爺攙扶起來，賜座。另外，速傳太醫(yī)，在殿外侯著。

    沈玠并不領(lǐng)情，伏在玉砌的寒涼地板上艱難地呼吸。

    皇帝道：你的王妃犯了欺君大罪，你是不是早已經(jīng)知情，包庇罪人，同她一起騙朕。

    欺君之罪？沈玠不明所以，請父皇明示。

    皇帝朝內(nèi)侍使了一個眼色，那宦官便退了出去，很快便帶了一個白衣女囚上來。

    沈玠定睛一看，覺得那名女子有些面熟，但此時她蓬頭垢面，雙手受刑，面容令人難以分辨。

    小王爺，是我，我是紅翡，王妃待嫁閨中時，身邊的四大丫鬟之一。那女子緩緩抬起頭，朝沈玠露出一個可怖的笑容。

    關(guān)泠代替寧葭出嫁后，寧老丞相開始痛下殺手，處理掉所有知情的人。相府中不知情的下人全被換成新人，而幾個親眼見證此李代桃僵之事的下人則難逃一死。

    紅翡便首當(dāng)其沖。

    幸而當(dāng)時寧葭知道了此事，跪在寧相面前提她求情，寧相為了家族的安危不肯答應(yīng)。寧葭從小和紅翡一起長大，情同姐妹，實在不忍心她受此無妄之災(zāi)，便設(shè)局讓紅翡假死，瞞過了寧相。

    紅翡痛恨寧相的翻臉無情，同時又想為其他無辜死去的姐妹報仇，更難以忍受看到那個來自荒蠻之地的野雞飛上枝頭變鳳凰，偷走寧葭的人生，成為王妃，將來母儀天下。

    她改名換姓，混在平民百姓之中過了三年安生的日子，卻一直懷恨在心，憤憤難平。

    紅翡曾經(jīng)的同鄉(xiāng)做了宮里的侍衛(wèi)，近年來頗受皇帝信寵，她借此得以有機會面見天子，一口氣將所有真相揭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