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2)

    七夕那日，皇帝在未央宮宴請群臣，特許寧相攜家眷出席，實(shí)為促成兩家聯(lián)姻之事。

    沈玠終于在宴上見到了他那位傳說中容貌傾城的未婚妻，只是兩人的席位隔得極遠(yuǎn)，宴上人聲嘈雜、觥籌交錯(cuò)，他只能瞥見一抹淡淡天青色影子，像一只小狐貍般，怯生生地藏匿于寧相寬厚的身側(cè)。

    御史大夫一向以與老丞相政見不合，更是這樁婚事的極力反對者，彼時(shí)皇帝與貴妃娘娘恰好不在席間，老御史見縫插針般蔑笑道：寧府的嫡長孫小姐，又是司徒公之后，在御前怎得這般膽怯怕生，毫無名媛淑女之姿。老夫見了，差點(diǎn)誤以為丞相隨意從府邸中帶來了一個(gè)庶出的孫女。

    沈玠聽聞，心中有些不喜，此言一出，必然會(huì)引起司徒公的不悅，卻不想老司徒坐在席間一言不發(fā)，只是略微失望地看了那青衣女子一眼，隨即默然。

    沈玠感到不解，目光亦投向那道倩影，只見她僵了一瞬，很快便將纖腰挺得筆直，儀態(tài)端莊，百年世家的風(fēng)骨從她身上淡淡蔓延開來。

    臣女聽聞，御史大人自小天資聰穎，十五歲便參加科舉，只是屢試不第，年近四十才考上貢士，得以在殿試中窺見龍顏。想必大人那時(shí)姿態(tài)清貴，不卑不亢，表現(xiàn)要比我這個(gè)十三歲的稚子出色的多。

    那俏如銀鈴的嗓音夾雜著幾分少女的青澀稚嫩，倒使其咄咄逼人的語氣顯得嬌蠻可愛起來。

    一語既出，滿座嘩然。

    老御史滿面通紅，掌中的云紋銀盞幾近變形，胸口劇烈起伏，正欲發(fā)作，寧丞相卻先開了口，淡淡斥道：葭兒，不可無禮。

    沈玠側(cè)首望去，只見她的祖父對她慈愛地?fù)]了揮手，眉目里不乏贊許，她輕輕點(diǎn)頭，悄然退出了殿外。

    沈玠心中猶為快意，老御史常常在皇帝面前彈劾他行事放浪形骸，不守禮法，毫無皇子王孫的風(fēng)范，以至于他被禁足數(shù)月，前幾日才重獲自由。

    她一句無心之言，卻也幫他出了一口惡氣。

    只是父皇曾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提起，寧葭品性溫和，知書達(dá)禮，性子是出了名得賢良淑德。這樣的女子，怎么會(huì)當(dāng)著百官之面毫不留情地揭穿當(dāng)朝御史的老底？

    可見父皇的判斷也有失準(zhǔn)的時(shí)候。

    他這般疑惑著，竟不知不覺亦起身離席，循著那道青影跟了出去。

    他跟在她身后，只見她走出未央，穿過三重宮門，繞過夜色縈繞的御花園，似乎是向太后的壽安宮而去了，沈玠猜測，她大抵是去見正在陪太后道家常的寧老夫人。

    他挑了一條近道，不動(dòng)聲色地將她攔截于朱紅宮墻之下。

    參見王爺。她恭敬地向他行禮，低垂著頭，模樣瞧著極為楚楚纖弱。

    你認(rèn)得我？沈玠有些意外。

    嗯。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似是粉面含羞，手指不自主絞著衣衫，臣女曾在外祖那里見過王爺?shù)漠嬒瘛?/br>
    司徒公？沈玠微微笑著，不以為意道，前些時(shí)日分明是老丞相向父皇討要本王畫像。

    面前的姑娘顯然窒了一瞬，緩緩才道：是。

    他只當(dāng)她是害羞了，卻不想就這么放過她，繼續(xù)試探道：縱然畫師技藝高超，與實(shí)體還是有很大差別，你怎么就篤定是我？

    王爺生得很好看。她答道，終于抬起頭來，一雙玉眸清亮，靜靜凝視著他，丹唇微啟，令人過目不忘。

    她因太害羞而無法告訴他，在宴席上她就已經(jīng)悄悄瞧了他好幾眼。

    小王爺，是她生平見過的，最好看的郎君。

    沈玠看著面前略帶羞澀的女子，聽到她這般直白地贊美他的容貌，一抹訝異浮上心頭，須臾蕩漾化開，唇角微微翹起。

    他的目光四處游離，掠過她白璧無瑕的面頰，落至她手掌心那枚精致圓薄的美人宮扇，開口問道：宮里夜間并不炎熱，又何須隨身帶著扇子？

    撲蟲。她笑了笑，以扇掩唇，只露出兩彎峨眉，以及那對明亮星眸。

    宮里亦無害蟲。他笑著提醒她。

    王爺這次錯(cuò)了。她一壁說著，一壁抬手去抓，像是握住了什么寶貝似的，徐徐在沈玠面前攤開。

    只見掌心一點(diǎn)翡色，是一只一半漆黑一半光澤的螢火蟲，透明的翅膀撲閃靈動(dòng)。

    她輕輕揮了揮扇，弱小的飛蟲獲得力量，便振翅向上飛起，那點(diǎn)螢火漸行漸遠(yuǎn)，最終堙滅于夜空中。

    沈玠抬頭凝望，才發(fā)現(xiàn)夜空中群星點(diǎn)點(diǎn)，其中以牛郎織女星最為明亮，遙相輝映，隱隱望去，似乎有一對才子佳人在遠(yuǎn)方幽會(huì)。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椗?。

    良久，他低下頭，認(rèn)真端視她的面容，月光將她的五官融化，而她眉眼中溢出的辭色覆蓋住了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