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春風(fēng)嗆

    你們來了。

    她沒看她們，只是仰著頭，遙望山頂那一輪蒼涼而又寂寥的明月。她半張臉隱在迷蒙的夜色之中，另外半張融在清亮的月輝里。

    謝秋濃沒想著她們回答，她們也沒回答，只是輕輕地坐在她身邊，同她一起望著月。

    曾經(jīng)母親也是如此望著月的。

    她該是個(gè)堅(jiān)強(qiáng)的人吧。很久很久之前，我都是這么認(rèn)為的。

    說完謝秋濃拍拍裙擺站了起來，走向月亮，霍顏和陸朝葵目送她，目送著她走到月輪中心。

    直到有一天，我枕在母親膝蓋上，她以為我睡著了。

    所以就唱了一首民謠。

    我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瞧見母親眼角的青色淚痣在月光下迷離空茫。那時(shí)我還不懂這種情緒，可是現(xiàn)在我懂了。

    陸朝葵與霍顏站起走向她，前者指著遠(yuǎn)方墜落山間的星星，煞有其事地說道。

    秋濃jiejie不要難過了，公主現(xiàn)在肯定在看著你呢，她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她一直都在天上啊，你看那顆最亮的星星，就是她啦。

    待謝秋濃看向她的時(shí)候，朝葵便露出四顆牙齒沖她篤定地微笑著。謝秋濃看向她，也露出一個(gè)絢麗的微笑來，她說道:我給你唱這首民謠吧。

    風(fēng)聲與枝葉相撞的聲音灌來，吹散她的烏發(fā)與裙擺，躁動久久不止。

    靈山衛(wèi)，靈山衛(wèi)，

    一年一度寒星墜。

    遙望去年星在北，

    今年寒星又是誰？

    早晚這天上的星星會越來越多的。

    她極輕極緩又極為柔情蜜意地說道，同時(shí)嘴角還微微勾起，眼神如同冰雪般冰冷。

    陸朝葵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地用拇指搓了下食指。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問道:怎么了嗎？

    霍顏也看向她，欲言又止，但還是閉嘴，眼神沉默得像座凝固的石像。

    沒什么，謝秋濃眼神逐漸恢復(fù)了溫度，夜間風(fēng)大，我們還是及早回去吧。

    就在生辰當(dāng)天，她收到了密探來信，云輝國第一美人謝詩雨竟是男扮女裝，而他的容貌恰巧就與她有幾分神似。不用想，她也知道是誰。

    也不知是該驚喜呢還是慶幸呵。

    曾經(jīng)母親臨死前，抓住她的手腕，茍延殘喘也要同她說這么一段話。

    我欠詩寒良多，倘若以后你能救他，答應(yīng)我，即使拼了性命也要救他好嗎？

    謝秋濃眼淚重重地砸到床褥上，漆黑的眼瞳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她，一字一句地反問道:可是母親，我若拼了命，那又有誰來救我呢？

    喚熙公主了然地笑笑，讓她伸手將一只蟲子遞給她。

    只要你還有一塊血rou，它都可以幫你復(fù)活。

    母親騙我，謝秋濃冷靜道，如果真的能夠復(fù)活，為何母親不自己用？

    母親嘴角若有若無的笑容忽然就消失了，她偏頭，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眼神空洞寂寥。

    有些東西，終究得交給下一代。

    謝秋濃從小就嫉恨她這個(gè)名義上的哥哥。

    在她未曾懂事之時(shí)，母親便將她哄騙到一間黑漆漆又冰冷的屋子里，屋子里堆滿了蟲子，一只、一只蟲子爬到她的脖子上，冰冷的足讓她驟然失去溫度，她發(fā)疼眩暈，打著滾，腳上也有幾只蟲爬上。一只、兩只、三只它們鉆進(jìn)她的血管，它們啃食著她的骨血，它們在她的皮下爬動、游走。母親在她奄奄一息之時(shí)才打開門，放入如箭刺眼的冷光，她的裙擺在箭光下熠熠生輝，她走近她，裙擺擺動帶來輕微的涼風(fēng)，她俯身抱起她、溫柔地摸摸她的額頭，她說啊，這都是因?yàn)槟赣H愛她。原來愛就是痛的嗎？

    可哥哥呢，母親不也同樣愛著哥哥嗎？為什么他就能日日于晨光熹微之時(shí)朗誦書稿，而她卻被蟻蟲折磨；為什么他可以騎馬射箭打獵蹴鞠自由自在，而她卻只能在深山老林里被毛草刺得瘙癢只為找些丑陋的蟲子。

    這難道就是母親所謂的愛嗎？

    當(dāng)謝秋濃因?yàn)楸魂P(guān)在蟲屋里飽受折磨出來發(fā)了燒，哥哥摸摸她的額頭試探安慰她的時(shí)候，她就記恨上了他。

    他對她的痛苦一無所知。

    他得到了母親的所有偏愛。

    她變成了一只蟲子，被人從樹葉下摘下來，用石頭砸到背上，綠色體液噴射而出。她是一只扭曲而又痛苦的青蟲。骯臟污穢企圖用最后的毒液殺死周圍的植株。

    她不敢也不愿去恨母親，于是恨上了母親疼愛的兒子。

    于是她欺負(fù)他，在他長靴里塞死老鼠，撕毀他辛辛苦苦謄抄的作業(yè)，在他被母親教訓(xùn)的時(shí)候陰陽怪氣地嘲諷他，養(yǎng)只兇猛的大黃狗沖他狂吠。

    小孩子的討厭與作弄總是幼稚而又惡毒的。

    謝詩寒一開始以為meimei只是心情不好，或者是給別人帶壞了，只要好好引導(dǎo)便可恢復(fù)從前那個(gè)活潑開朗的meimei。可是他一有和她聊天的意欲，她便好像知曉了似的，不僅冷漠地推開他，還冷冰冰地諷刺他多管閑事。

    明明他們之前關(guān)系那么好，meimei還經(jīng)常爬上他的床纏著他講故事的。

    他使盡各種辦法，終于無奈與母親說了此事，meimei表面乖巧認(rèn)錯(cuò)，可背地里卻變本加厲地作弄他，作弄完后還冷冷地斥責(zé)他:告狀精。

    母親從來都不把真面目透露給哥哥，但卻完全展現(xiàn)給她。即使她才五歲，母親也要當(dāng)著她的面，懲罰奴仆，殺人濺血。她厭惡哥哥天真又懵懂，但還是沉迷于他純真的關(guān)心與愛護(hù)，甚至故意在哥哥面前裝得弱小可憐。她只在哥哥面前裝得可憐兮兮的，因?yàn)槟赣H不會喜歡她露出柔弱的表情的。她需要關(guān)注，用痛苦去換取，也只有這樣，她才能感覺到自己被人喜歡。

    但是九歲那天不同了，屋子很黑，蟲子軟塌塌的，她瘋狂地敲打木門，無論是叫母親，還是喚哥哥，都無人回應(yīng)。然后她開始哭，開始疼，疼得瑟瑟發(fā)抖，然后她疼地麻木，她感受不到疼了。

    她不明白，同樣是母親的孩子，緣何她就是她發(fā)泄的對象。而哥哥永遠(yuǎn)生活在安然、悠閑、自在的國度。

    她恨，她怨，她不甘，她憤怒，她的胸口有火在燃燒。她再也不能以哥哥對她那點(diǎn)無知的、可憐兮兮的愛去勸服自己不去恨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