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奔逃
009 奔逃
該死。 艾麗趴在洗手池上盯著自己的樣子,重重嘆了口氣。 昨晚沒怎么睡著,醒來頭發(fā)凌亂,面容頹廢,精神萎靡。仿佛還不夠糟糕一樣,她的肚子居然有點痛。傷勢惡化,還是腸胃發(fā)炎?她哪個方向都不敢細思。經過半個月的治療和調理,她早就恢復得差不多。但這種高難度任務需要的不僅是健康狀況湊合。她必須處于自己最好的狀態(tài),高度敏銳,整裝待發(fā),準備好應付一切挑戰(zhàn)。 現實卻是,這么說吧,她看起來像是被打了一拳,然后對方覺得不對稱,又給她補了一拳。現在她兩只眼睛下面都是黑紫的一圈,浮腫得厲害。 艾麗從浴室走到客廳里,一屁股坐到桌邊,呻吟起來。這驚動了正在廚房做早餐的獸人。他轉過身,圍裙正面的紫丁香花紋讓艾麗生出微笑的沖動。可是她連微笑的力氣都沒有。她垂下頭,聽到他關火后跑來。 艾麗!你看起來 像坨屎,我知道。艾麗有氣無力地趴著,臉埋進胳膊里。 我是想說,你看起來很累。古雷克打量著她,不解地問,你昨天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嗎? 艾麗不說話。 古雷克去把兩份早餐端過來。她的盤子比他的小,不過兩人的杯子都是一樣大,裝的也都是橙汁。艾麗拿過來喝了一口,滿臉厭世。 你知道,有什么事都可以講出來。古雷克小心翼翼地觀察她。我是關心你的。 這就是問題所在。艾麗對著自己嘀咕。她并不想要他的關心了?;蛟S以前無所謂,但現在,獸人越是對她好,她越是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大的混蛋。 就是說,怎么能有人像她這樣拼命利用別人的善意 艾麗猛灌了一口橙汁。咕嘟咕嘟。喝見底了。啪的砸回桌子上。那陣仗看得古雷克一愣一愣。 沒事。她最后說,感覺肚子的疼痛消失了??赡苤皇且煌砩蠜]睡,外加腹中空空導致的。我很好。謝謝你的關心。 你看起來不是很好的樣子。 是嗎。你覺得不好? 獸人老實搖搖頭。 艾麗嘆了口氣。真是什么都瞞不過你。她決定還是一條道走到黑。撒謊騙人。這對她來說一點也不難。只要能轉移獸人的注意力就好,以免妨礙她今天的計劃。我是有點不太好,因為我的間歇性萎靡不振綜合征又發(fā)作了。 間歇性萎靡不振綜合征?古雷克困惑。我沒有聽說過這種病癥。 當然沒有了。艾麗繼續(xù)編起來,你沒有聽說過也很正常的。這個病只會在一部分人身上出現,而在另一部分人身上不會出現。沒有癥狀的人,就是沒有這個病的人,也就是不會去求醫(yī)的人。既然你沒有聽說過這個病,說明你沒有接觸過這個病的患者,這也就解釋了你為什么沒有聽說過這個病。如果有廢話學這門學科,她一定是最高級的大師。 古雷克有點繞暈了。等一下 他嘴巴張了張,沒有發(fā)出聲音,似乎在整理思緒。艾麗趕緊抓起一塊薄煎餅塞進他嘴里??斐园?。你今天還要上班,不是嗎?要是遲到就糟了。想想你的患者會有多么失望。 嗯。古雷克拿著香噴噴的餅子咀嚼起來,成功被她帶偏了話題。今天負責坐診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同事們。我要帶上院里的幾個實習治療師去給陛下做健康評估。他的調理周期結束了,成效良好。但為了日后參考,會有很多臨床記錄要寫。 聽起來很有趣。 這下就算是獸人也聽得出她在說瞎話了。古雷克咧嘴一笑。你今天起得蠻早的,打算做什么? 就平常那些事吧。 艾麗火速把早餐吃完了。難得顧不上品嘗味道。之后她就跑去洗碗,以此為借口一直躲在廚房里,直到古雷克帶上包準備離開了。想到這會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艾麗忍不住走到門廳里,望著獸人彎腰換好鞋,回頭朝著她微微一笑。 下班見。 好的。下班見。 艾麗看著他出去。還沒來得及關門,忽然又回來了。大腦袋卡進門縫里,認真地說: 答應我不會亂跑,乖乖等我回來。 又是這個。艾麗抑制不住笑意。真的有必要嗎?你覺得我能跑到哪里去? 不知道。但我聽說,有些壞孩子喜歡背著家人偷偷跑出去,結果在外面迷了路,回不來,讓家人擔心極了。獸人走回門廳,高大的身軀豎在她面前,胸腔被沉沉的嗓音帶得震動起來。你不是那樣的壞孩子吧,艾麗? 與他拖慢的語調正好相反,艾麗感覺自己的脈搏加快了。不、不是。她拍拍心口,讓自己冷靜。他是單純打個比喻,她也單純配合一下而已。我會待在這里當個好孩子。 這就對了。古雷克滿意地笑笑?;貋斫o你帶好吃的。 艾麗招招手,目送他遠去。 關門的瞬間就像漏氣一樣,卸下了所有的偽裝,艾麗倒在長椅上連連嘆息。愧疚感與自我厭惡爭相嶄露頭角,激烈搏斗,讓胃里的食物翻江倒海起來。她想要爬起來嘔吐,四肢卻使不上勁,渾身的力氣都像是隨著獸人離開了。徹夜未眠的惡果開始展現出來。極度倦怠的她躺成了一灘爛泥,昏昏欲睡,很快就入了夢鄉(xiāng)。 下午醒來,精神飽滿許多,頭腦也清醒了。之前發(fā)生的事情都好像上個世紀的云煙,早已消散殆盡了。至少艾麗是一邊做準備,一邊這樣說服自己的。 她換上最方便活動的衣服,穿上干凈的襪子和平底鞋,正在系鞋帶的時候,突然頓住,意識到這身行頭都是獸人給她買的。還有很多很多,從襯衫和裙子,到腰帶和發(fā)飾,在這些日子里逐漸地累積,快把那個專屬她自己的衣柜填滿了?;旧隙疾皇撬鲃犹嵋?,而是他自己想到了就去置辦。有些單品她不是很喜歡,大部分都覺得還行,畢竟她覺得自己住在別人屋檐下,沒資格開口要這要那,有的用就不錯了?,F在想來,獸人應該花了不少冤枉錢。也許她應該告訴他自己喜歡什么,或者跟他一起去逛街,免得他漫無目的地瞎買。 但那是另一個女孩的責任,不是她的。 等到古雷克發(fā)現她做了什么事,他可能會憤怒,可能會悔恨當初治療收留她的決定。不過沒人會察覺她曾經躲在他家里,所以他不會受牽連。主城可能會混亂一陣子,但塵埃落定后,他還可以繼續(xù)自己的生活,安定下來,并且,學會把善意用于真正值得善意的人。 至于她?也許活著離開了奧克多姆,也許運氣不好,沒能逃脫。不管怎樣,她會死在一個骯臟的角落,這一點確信無疑。她能做的只有,對現存的日子心懷感激,祈禱自己第二天還能睜開眼睛。 還好,她這樣的人不會有家庭、丈夫和孩子。來去都不會在這個世界上留下更多不幸。古雷克就不一樣了。他會有正常人該有的一切。而且她有預感,他會很樂意像是正常人那樣過完一生。他早就做好準備了。寬敞的屋子里遲早會迎來新的成員,而新的成員會帶來新的生命、新的動靜。不知不覺,晚餐的香味充滿了廳堂,歡聲笑語回蕩在空中,全家人圍桌坐著,幸福地享受他親手做出來的美食。 她理應為古雷克擁有那樣的未來感到開心。 然而 艾麗捂上眼睛,擋不住酸澀的液體從指縫間肆意流淌。她發(fā)誓自己踏出大門后,不會再有一刻耽溺于這些軟弱的情緒?,F在是她發(fā)泄的時刻。 艾麗沒有哭多久。因為考慮到她的身份,就連哭泣都顯得有些虛偽。她也真的像自己發(fā)的誓那樣,走出治療師的家,便沒再回頭看一眼,腦中徹底屏蔽了關于古雷克的一切。她的目的地只有一個。王宮。艾麗給自己套上潛行層,開始悶頭前進。 來到王宮附近,她毫無意外地看到比上次更多的防衛(wèi)力量。就連居民區(qū)到處都是佩刀的巡邏者,這里自然只會多不會少。 由于佩戴著通行許可持有者的生物印記,艾麗輕松穿過了王宮的屏障,沒引起一絲注意。 下一站,國王寢宮。 在通往寢宮的路上,艾麗順手偷了個衛(wèi)兵的統(tǒng)一配發(fā)短刀,沒有她丟失的那把武器合適,但可以湊合著用用。對方渾然不覺自己腰帶上少了個東西,在她躡手躡腳悄悄離開的時候,他繼續(xù)唾沫橫飛地跟同伴討論著今天中午食堂的飯菜多難吃。不難看出,這些小卒的專業(yè)戰(zhàn)斗素養(yǎng)還有待提高。 不過他們真的中午吃了辣椒炒草莓配番茄醬? 艾麗將信將疑地走遠了,把玩著同樣化作半透明的短刀尋找手感,繞過一個墻角。 她僵住了。 不遠處的雄性獸人領著一個隊,正在前端區(qū)域巡邏,腳步沉重,面色陰郁。他跟古雷克差不多身高,但更魁梧,肌rou發(fā)達。一道傷痕從鼻子劃到嘴角,看上去很猙獰。背上是一把巨劍,削鐵如泥的尖端曾經捅進她腰身,留下致命傷口。 埃格莫克。光是這個名字就讓艾麗的腦子一片空白,進而聯想到全身的劇痛。在她來到奧克多姆之前,她考慮到了自己與獸人族武神交手的可能性。但她腦海里構建的場景與現實天差地別。外界的傳言沒有絲毫夸大。他很強。不,他實在太強了。完全是壓倒性的優(yōu)勢。如果再次對上,她仍然不會有勝利的可能。而且這次說不定他不會再讓她逃脫。 她會死在他手上。 艾麗打了個冷戰(zhàn),雙腳仿佛被粘在地上,動彈不得。以殺人為職業(yè)者恰恰是最怕死的。一股寒意從內心油然而生,刺得她的骨頭疼。特別是看到埃格莫克正在朝她這個方向走,艾麗呼吸紊亂,手心止不住地出汗。 按理說,獸人應該不會發(fā)現潛行狀態(tài)下的她,前提是她一動不動,不發(fā)出任何聲音。但恐懼是個丑陋的東西。艾麗心跳如擂鼓,控制不住自己往后退步,試圖離開這里,而這反倒引起了埃格莫克的注意。守衛(wèi)統(tǒng)領停住了腳步,身后所有衛(wèi)兵也都停了下來。他瞇起眼,豎耳傾聽,嗅著虛空中似曾相識的氣息。 突然間,他怒目圓瞪,大喝起來,是你! 完了完了完了。 艾麗眼睜睜看著埃格莫克沖過來,巨劍從空中砸下,她反射性揮刀格擋攻擊。刀劍相交的那一刻,全身被震得產生了回音似的,耳朵嗡嗡直響。暈眩之際,艾麗意識到自己就是有九條命也打不過這家伙,因為每一次都會被毫不留情地斬殺。她往側面一躍步,憑借身段的輕靈躲開了來勢洶洶的斜刺,但她明白,埃格莫克是不會停下的。他已經發(fā)現她的行蹤了。接下來他會一直劈,一直砍,迅疾而威猛,如同無間斷發(fā)射炮彈的巨型攻城器一樣不懈,直到她像他以往所有的敵人那般倒在血泊之中。而且她看見數十名衛(wèi)兵跟著沖上來,要加入統(tǒng)領的戰(zhàn)局。 正面迎擊埃格莫克就夠可怕了。一個刺客單槍匹馬對抗一整個團體?不了,謝謝。 神奇的是,現在徹底暴露,艾麗反而不慌了。原本希望避過這個可怕的獸人,但如今,這稀爛的形勢再也無法進一步惡化。最多就是死在埃格莫克手上。但說真的,死于如此強大的戰(zhàn)士之手有那么糟糕嗎?有些尚武者會把這當成榮譽。雖然她不是什么光榮的戰(zhàn)士就是了。 艾麗拆了兩招,預感自己撐不了多久,轉身就跑。理所當然,埃格莫克和他的衛(wèi)兵隊開始追著她奔跑,路上吸引了別的巡邏衛(wèi)兵,他們看不到她身形,滿面疑惑,但也響應統(tǒng)領的號召加入進來。艾麗有點摸不準自己在朝哪里跑,時不時回頭看一下,發(fā)現身后追兵的隊伍越來越長,形成一幕滾雪球般的奇觀。 一個臉色鐵青,拼命奔跑,大吼著命令她站住的雪球。 艾麗哈哈笑起來,發(fā)出的卻是哮喘般的刺耳聲音。她的體力正在快速損耗。這樣下去不行。若把全部的精力浪費在你追我趕上,最后必然是被抓到的結局,死路一條。 必須找個地方躲一下,然后想想下一步怎么做。 前方浮現出一座宏偉的建筑,不知道是哪里,大門緊閉,但這對艾麗來說不是問題。她毫不猶豫地跑上去,穿墻而過,消失在建筑的另一面。 嘿,古雷克圣手,陛下還好嗎? 古雷克順著聲音扭過頭,看到了他的同事。日安,毛茲圣手,他回了個招呼。我剛從寢宮回來。陛下很有精神,我想他很快就可以重新開始管理政務了。 那真是可喜可賀。毛茲的眼睛亮起來。我也聽說了他的情況。這個年紀能恢復得這么好,足以說明他是很強壯的。 也許吧。先王腎衰竭去世,說不定同樣的隱患埋在他的身體里。 你太多慮了。先王統(tǒng)治期間,獸人族的治療技術可沒有這么先進?,F在呢,不敢說世界第一,我們濟世院最起碼綜合實力排前幾吧,很多疑難雜癥都是我們在這個世紀研究出解決的方法。毛茲來到他身邊,一起進入門診樓,朝著前臺的接待員點頭示意,然后看向古雷克。之前王宮里好像有個小調查,院里一半的人都覺得讓哥諾克會成為我們歷史上最長壽的王。 如果是那樣當然好。沒什么比一個繁榮昌盛的王朝和一個有能力維持現狀的君主更好。那是每個獸人都想要的東西。古雷克笑了笑,突然想到一件事。對了。毛茲圣手,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 什么問題? 你有聽說過間歇性萎靡不振綜合征嗎?古雷克問道。他行醫(yī)這么多年,在院里已經算是老資歷。一般來說,他不知道的東西,同事也不會知道,然而醫(yī)學是個如此龐大復雜的領域,他不敢太自傲。那是一種很要命的品質。 毛茲露出茫然的表情??嗨伎嘞胍粫卮?,我沒聽說過。你從哪里得知的這個病癥? 哦,是從 大門哐一聲被踹開。交談的兩人都嚇了一跳。古雷克轉身望見一群衛(wèi)兵闖進來,帶頭的埃格莫克呼呼喘著粗氣,仿佛剛跑完十里路,兩眼猩紅。 她躲進這里來了!都給我散開,展開地毯式搜查。 你、你們這是在干什么?毛茲受驚地說。古雷克也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濟世院里是禁止攜帶武器的,一方面是為了避免驚擾患者,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保護治療師的安全。所有非工作人員進來都會被檢查,不過顯而易見,扛著巨劍的埃格莫克并沒有搭理門口的安保。 衛(wèi)兵們四下散開,執(zhí)行命令去了。統(tǒng)領留在他們的面前,硬邦邦地宣布,那個人類刺客回來了,欲謀害陛下的性命不成,一路逃到濟世院。我特此帶人前來搜尋她。 可是我一直在這里,沒看到什么刺客啊,毛茲說。 埃格莫克投去鄙夷的眼神。你用rou眼當然看不到了。她的潛行技術很高明,像老鼠一樣狡猾,像毒蛇一樣致命。等你這種蠢材發(fā)現,人家早就得手了。 你的意思是我們都看不到這個所謂的刺客?那我怎么知道這不是你編造出來的呢?上次也是,誰都沒見到刺客的影子,就聽你那么一說,搞得全城戒嚴。況且濟世院是清凈之地,豈能這樣舞刀弄槍,大動干戈。古雷克圣手,我說的對吧?毛茲試圖從同事那里獲得支持,但一轉頭,身邊竟空空如也。呃,古雷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