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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垂憐

    

上天垂憐



    柳逢鶯斜撐著頭,一只手撥弄著腰間的流蘇。

    淺綠色像流水一樣滑過她的指縫,她捏住一串小小的珠子,這幾顆品相非凡的玉石不過是無聊的點綴,琳瑯之下,是一顆暗綠色的珍珠。

    不偏不倚,端端落在她嫩白的手心。

    遠(yuǎn)遠(yuǎn)已經(jīng)可以看到夫子回來,小姑娘卻還在沈憫間余光里埋著頭發(fā)呆,不由得讓他納悶。

    學(xué)堂里座位時常輪換,他雖同柳逢鶯不算相熟,卻還記得同桌的時候她總是端端正正的坐著,很少講話,不僅上課聽得認(rèn)真,課下也是十分努力。

    只是這兩日換位置又同桌,她好像......格外懶散。

    他的目光順著柳逢鶯的手悄悄落到桌子下面,正好看到她在把玩著一顆珍珠。

    盈盈一點綠光,更顯得白色嬌俏。

    他看得呆了,一下子忘了遮掩,目光便像一根小小的刺,扎了一下柳逢鶯。

    扎得她仿佛是醒了,卻如同跌進(jìn)了一壺更深更深的酒。

    她下意識抬眸看他一眼,正對上沈憫間黑白分明的眼睛,睫毛顫了顫,她很快垂下頭。

    她想。

    哦。

    是沈憫間。

    手里還捏著珍珠,她的目光長久的落在流蘇上,又似乎什么都沒想。

    但她剛剛遞過去那個眼神,該怎么說呢。

    像是一首不緊不慢,若有似無的簪花詞,水波一蕩,漣漪一圈接一圈。

    好半天,沈憫間才回過神,三尺講臺上夫子嘴唇開開合合,他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女孩烏黑的發(fā)鬢,第一次覺得,柳逢鶯果真有幾分好顏色。

    不止是沈憫間,便是臺上講學(xué)的夫子也發(fā)覺了柳逢鶯的不同,從今早上開始,她就一直是恍惚的神色,或者干脆托著腮發(fā)呆看窗外。

    倘若是換了旁的學(xué)生,早就被叫起來抽問罰站了,也就只有太子他才會顧忌一些。

    可柳逢鶯又不一樣了,她是他最滿意的一位學(xué)生,家世頂頂尊尊,待人卻溫和有禮,勤奮好學(xué),名列前茅,動必稽古,尊師重道......倘若有人問起,他是恨不能夸個三天三夜。

    只是......他最近也捕風(fēng)捉影了一點她家里的事情。

    所以看著柳逢鶯埋著的腦袋,她的名字在他嘴邊打了好幾個圈,但最后,還是咽了下去。

    柳逢鶯的確不大對勁。

    任何一個人從十幾層高樓一躍而下粉身碎骨之際再睜開眼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兒時都不會太對勁。

    因為真的很疼啊。摔在地上的時候。

    她摳著手心的珍珠,很認(rèn)真的想著。

    已經(jīng)散學(xué)了,被熟悉又陌生的丫鬟婆子擁簇著上了轎子。

    轎子很穩(wěn),她掀起簾子呆呆的看窗外。

    但是好像又沒有那么疼。

    大概是疼得太多了,都已經(jīng)分不清究竟是哪次更疼一點的緣故。

    進(jìn)了府邸,柳逢鶯牽著婆子的手,每一步都走的很慢。

    腳步虛虛實實,她甚至要多看一眼柱子上漆的花紋,新新舊舊,光線明暗,恍如隔世。

    jiejie,身后帶著笑的聲音卻好像一把穿過時空的匕首,一下子刺進(jìn)她的心里,太好了,你終于下學(xué)了,我等了你好久。

    柳逢鶯一下子覺得好痛,比粉身碎骨還痛。

    暈過去的那一瞬間,她仿佛又一下子到了很多年后,又或者回到的是很多年前。

    那個時候,在她的病榻邊。

    隔著一層繡著鳳凰的珠簾,也是這個聲音。

    jiejie,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端什么鳳儀天下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那聲音幾乎就響在耳畔,你啊,也不過是個玩物罷了。

    另一聲怯怯的。

    可是皇后娘娘怎么能跟我們一樣呢,娘娘天生尊貴,是高級玩物才對。

    曼殊十七年,史書后記大多只用一句并無大事發(fā)生概括。

    可對于柳逢鶯,卻是極為濃墨重彩的一筆。

    她之后的人生都仿佛是這一筆逶迤開的余墨,她之前的人生是隨手而下的起筆。

    那一點點微妙的轉(zhuǎn)折,或許是從她庶妹進(jìn)府開始的,或許不是。

    記不清了。

    她撐著頭坐起身,掀起絞紗的一角。

    只是這一年她九歲,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幻想回到過去聊以慰藉,荒謬到世俗不容的想法如同蛛絲裹著她,卻沒預(yù)想到真的有這種重來的可能。

    不......不對,不可能。

    上天從來不會垂憐任何人。

    小夜燈開得很暗,侍女正剪下一截花枝,輕輕將那束年輕的鮮花插進(jìn)流光溢彩的長頸玻璃瓶,再抬眉時鮫紗已被緩緩掀起。

    小姐醒了。她忙對外喊了一聲,外間立刻悉窣一片,門外幾片人影奔走散亂。

    頭好痛。

    柳逢鶯揮手一掃,真絲軟枕輕飄飄跌落在絨毯之上;給本...給我滾!都出去!

    年輕的女仆吃了一驚,但被她死死盯著,不得已之下,一步一步退出房間。

    穿著吊帶睡裙少女一臉茫然的坐在床頭,雙手止不住顫抖著,她現(xiàn)在還算皇后嗎,這些張牙舞爪的凰繡就像是緊緊地在扼住她的脖頸,下一秒,或許根本不需要一秒鐘,她就要窒息而亡。

    那些聲音又在她耳邊響起來了,那么輕,那么親昵的詛咒。

    像是同歸于盡一樣,她發(fā)瘋似的撲過去要撕掉那些金色的象征。

    門窗緊閉,燭火輕輕一晃。

    下一秒,眼前的景象卻陡然陌生起來,沒有燭火卻依然在發(fā)光,沒有人影重疊的窗,奇形怪狀的陳設(shè)一直延申到隨風(fēng)擺動的簾幕邊。

    她才發(fā)現(xiàn)她手里攥著的分明是碧綠的紗帳,蓮葉荷叢叢。

    小荷才露尖尖角。

    她怔怔地攤開手心,一只栩栩如生的蜻蜓。

    這又是哪一場夢境?

    沒有人回答她。

    只有門口腳步聲停了下來,小姐......剛醒,她情緒......沈先生......勞煩您多擔(dān)待!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傳進(jìn)她耳里,聽不真切。

    她仍是捧著那塊紗帳,視線卻在房中轉(zhuǎn)了一圈。

    約莫過了一刻鐘,醫(yī)生才叩門而入。

    他的視線一瞬間從空蕩蕩的床上移到了落地窗邊。

    窗簾被拉開一半,少女跌坐在地,左手點在玻璃上,聽到聲音,咬著唇回頭看過來。

    一陣夜風(fēng)吹來,紗簾跟著揚起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一場即將破曉的夜色,明明暗暗,窗簾又輕飄飄落下,她在昏黃的燈光下只剩個纖細(xì)的剪影。

    就像是風(fēng)起了,風(fēng)又住。

    這時候他聽見她笑了。

    極輕的一聲。

    她問:沈憫間,這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