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春陽集

    借著腰酸背痛的勁兒，林湘在家里痛痛快快摸了兩天魚。

    第三天日上三竿，她從被窩里爬起來，盯著前院里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臅?，夕陽下抬箱子的痛苦回憶瞬間涌上心頭，林湘默默移開了眼，決定先不管它。

    準(zhǔn)備開書店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這個讓她先逃避一會兒好了。

    林湘準(zhǔn)備先去摸摸這一行的行情，哪一類的書更加暢銷、從哪進貨、定價多少，她一個只會埋頭畫畫的愣頭青都不知道。

    不懂就去學(xué)。

    比狗還狗的狗比上司在強迫她一個專業(yè)畫紙片人一百年的小美工去學(xué)國畫的風(fēng)格時如此說道。

    話糙理不糙。林湘給自己打打氣，戴好專業(yè)打工人的面具，一家家書店慢慢地逛，從帝京知名的大書坊到街頭巷尾的舊書店，她把帝京各處跑了個遍，努力做好市場調(diào)研。

    有道是同行是冤家，偷師這種事，她不好意思讓別家老板知道，大多數(shù)情況下，只是裝成買書的顧客，將書店轉(zhuǎn)了又轉(zhuǎn)，磨磨蹭蹭地看書，偷偷記下別家的布置陳設(shè)、書籍分區(qū)，以及顧客買書的口味和最后的成交價格。

    這是一項很考驗記憶力的活兒，還好林湘腦瓜子還夠用。

    當(dāng)然，書籍的保養(yǎng)防潮、進貨渠道，乃至店面的裝修等等，一些門道還是需要她親自去問。

    這個時候她就會說明自己的身份，睜大眼睛做出不恥下問的小輩姿態(tài)，她的五官是那種不帶攻擊性的美，年紀(jì)又輕，問話時的語氣再誠懇些，大部分店主都很樂意為她解答疑惑，但也免不了碰一鼻子灰的情況。

    白天出門調(diào)查市場、夜里回家在原主爹爹的牌位前講幾句進度，或得意或沮喪地訴說這一天的經(jīng)歷，這樣的日子林湘過了十來天，然后，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這是一個世界，雖然林湘已經(jīng)逃離了故事的主場女主角的身邊，安逸自得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但，這里還是一個世界。

    作為np，這本書男主自然不只一個，帝京說大也大，說小也小，撞見某個男主角的幾率，也是有的。

    這天，林湘照例去一家還沒參觀過的書店調(diào)研，正在心里默默對比著這家店賣的書籍和其他家的異同之處，冷不丁看見書架轉(zhuǎn)角露出一片月白的裙角。

    在這個世界生活久了，她立刻認(rèn)出，這衣裙的樣式是男兒家的，還是高門大戶家的少爺才有的打扮。

    繁瑣、精致、行動不便。

    無論當(dāng)權(quán)的是男性還是女性，都會讓異性穿上這么一身，束縛住一個人。這里的男性算幸運了，作者沒有惡趣味讓他們裹足穿小鞋。

    她腳步一頓，不再往前。

    雖然市井的普通男人能拋頭露面，甚至有機會像小哥、柳大夫、元宵那樣，自己養(yǎng)活自己，但名門世家的公子哥出現(xiàn)在書店里，也是一件稀奇事兒。

    為了不冒犯到人，她還是躲遠(yuǎn)點好。

    正想著該往哪兒回避，那片月白轉(zhuǎn)過木質(zhì)的立架，翩然向她步來。

    林湘低眉，退了一步，靠在身后的書架上。

    公子越走越近，她即使低了頭，也能瞥見那男子織錦穿金的下裳和墜在腰間叮咚輕響的環(huán)佩。他的儀態(tài)很好，一步一步，春衣?lián)P起的弧度小而規(guī)律，腳步又輕盈極了，鞋履踏在木質(zhì)地板上時幾乎聽不見響，讓人一看便知這個兒郎的端莊與矜持。

    一小廝打扮的少年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后。

    大家閨秀原來是這個樣子的。

    上一輩子看87版時，林湘還哀嘆現(xiàn)代社會怕再養(yǎng)不出金陵十二釵那種古典的美人了，沒想到這一世卻親眼見了一個。

    公子和她擦肩而過后，她才抬起眼，望著他的背影，思考著將其畫成畫兒以后的風(fēng)華。

    這種畫她給元宵畫過，也給小哥和他父親畫過，所有美好的東西，她都想把它們保留在畫里。

    畫這位必須得用國畫的顏料與筆法，像她上輩子見過的仕女圖一樣。這公子現(xiàn)在從書架上取書的姿態(tài)就很好，面向玄黑的書架，身著月白流金的衣袍，頭上戴著一頂遮面用的斗笠，覆面的白紗將他的側(cè)顏勾出模糊而優(yōu)美的線條，全身只剩拿著書冊的蒼白手指暴露在外。

    這個構(gòu)圖很完美，看著這位將書又放了回去，她也收回目光，把游散的遐思按在心里。

    不知怎么，她覺得這個人的氣質(zhì)有些熟悉。

    沒等林湘想起這股熟悉感從何而來，被伙計通知有高門公子到來而特意跑來控場的書齋老板和他搭上了話。

    你們這兒可有新印的？那公子問，聲音溫雅清和，氣息卻有些發(fā)虛，給人一種病弱之感

    。

    聽到這個字眼，林湘忍不住又向這位公子的方向看了過去。

    氣質(zhì)清雅、身形孱弱、出身高貴，還知道，這莫非是男主之一的尚黎光？

    是林湘出車禍不久前看的，因此，她對這本書的印象還很清晰，坦白來說，這本書的男主塑造得都很不錯，尤其是尚黎光

    尚黎光出身名門，母家代代清流雅望，因為生來體弱多病，母親便不拘著他學(xué)閨閣兒郎的技藝和取悅妻主的手段，而是任他自由生長。

    他翻遍家中藏書，學(xué)韜略、賦詩詞，天資卓越，智謀超群，論起經(jīng)史子集、治國之策，連家中讀書取仕的姊妹也比不得他。

    這世道對男子多輕賤，認(rèn)為他們除了助女人懷孕、在房事上取悅女人外別無他用，故而，他母親在他小時便感慨：若托為女兒身，阿黎必可名留青史、功蓋一世。

    可憐生為男兒郎。家里的長者和平輩皆那么看他。

    尚黎光卻偏不肯認(rèn)命，他固執(zhí)地以為即便身為男兒，他也能在這世道中搏出一邊天來。

    因此，在察覺到女主身負(fù)皇家血脈后，他當(dāng)機立斷，選擇了與女主合作，憑借自身的智謀與才干，為女主執(zhí)掌皇權(quán)出了不小的力。女主稱帝后，他亦不貪戀情愛，未入后宮，反而以手握重權(quán)的男官之姿輔佐女主。

    林湘雖然沒什么遠(yuǎn)大志向，但是，她對這種心存鴻鵠之志、甘愿逆時代而行的大佬打心眼里佩服。

    ？老板一愣，不知這是哪位名家的作品？

    只是幾個無名小卒游春行樂所結(jié)的詩集罷了。尚黎光的話語依舊平和溫雅，他將情緒掩飾得太好，若不是看書時的上帝視角，林湘很難相信他此刻是失落的，勞煩先生親自過問此事，既然貴店無此書冊，奴便不多打擾了，告辭。

    公子若是想找此書，可往閑文齋一趟。見他要走，林湘忙伸出爾康手阻止，她有點激動，黑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前日我去閑文齋買書之時，見過那本詩集。

    身為一個開篇即死的工具人，沒想到她還能給自己加戲。真刺激。

    好吧，她只是不忍心讓尚黎光失落而回。

    古時的文人去哪兒玩都要吟詩寫文，那群高門小姐也是。早春時一群貴族小姐呼啦啦跑去附近的山上游春行樂，宴上結(jié)成了一本，哪怕都是些為賦新詞的俗句，也耗資刻印了詩集刊售。尚黎光的一位jiejie宴上吃醉了酒，把弟弟在家時閑賦的一首詩念了兩句，眾人叫好之際，她不想占功，又怕毀了弟弟的閨譽，只推說是一落魄文人所作。結(jié)詩集時，這首詩也跟著刊印了出來。

    林湘看書時見尚黎光對女主提過，得知此事后，他找了很多家書店，失落了一次又一次，才買下一冊被扔進書堆里的詩集。翻到他寫的那一首時，喜悅感和不滿足同時裹挾了他。喜悅于他的詩作能被世人看到，不滿足只能借他人的名字將詩句流傳。

    他要讓時人、讓史書、讓后世都記住他。

    任誰也想不到，尚黎光端莊矜貴、羸弱知禮，堪稱高門公子典范的皮囊下，卻有著最出格、最離經(jīng)叛道的思想。

    這一段的氛圍渲染得很到位，文字也好，所以林湘到現(xiàn)在還記得尚黎光和的故事。

    斗笠微微晃動，尚黎光看向突然出聲提醒他的姑娘。這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子，還沒行簪禮，身上的衣料雖好，卻是不時興的舊款，打扮也很素凈，一頭長發(fā)隨意地在右耳邊編成辮子垂落，不飾珠玉。若非容貌實在出眾，眼睛又明亮澄凈，她的外表都算有些失禮了。

    她不是去游春的小姐之一。

    判明了她的身份，尚黎光放下了心，問:姑娘看過這本詩集？

    看過一點點。林湘目光有些游移。她能說前天在閑文齋買下它的時候，她只認(rèn)真看了尚黎光寫的那首嗎。

    那，姑娘是否有喜歡的詩作呢？仍是平靜的語調(diào)。但隔著一層白紗，林湘仿佛感受到了他期盼又灼熱的目光。林湘知道，他在渴望得到肯定。

    而這個問題對林湘而言，就像讓她去彈野蜂飛舞、做高數(shù)題一樣難。

    我對詩詞一竅不通的。林湘咳了一聲，藏在衣袖里的手指尷尬地攥住袖子，她瞄了尚黎光一眼，本想把他的詩背出一句來，讓他開心一下，但越緊張大腦越空無一物，她又不喜歡撒謊，最后只憋出兩個字來，抱歉。

    一說出這話林湘就知道要完。尚黎光多驕傲一個人，哪能接受自己的詩被人看過就忘呢？林湘本想讓男主擺脫一家家書店尋覓詩作的悲傷故事的，結(jié)果，她好像無意間成了男主角心理陰影的一部分。

    下次，下次再見你時，我會告訴你答案的。她想這么對尚黎光保證，可沒等開口，耳邊就傳來一聲嘆息。

    那嘆息很輕很輕，卻重重壓在了林湘心上。姑娘不必道歉，是奴逾距了，姑娘只是好心指路，奴不該問姑娘這些。

    尚黎光冷靜地和面前的姑娘道別，步履如常走出書店，上了自家的馬車。取下斗笠，他闔目休息了一會兒，突然捂住嘴，重重地咳了起來。

    他咳得那樣用力，不顧儀態(tài)，連挺直的脊背也彎了下來，整個人縮成一團，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連同自小壓抑不得發(fā)的心情全都嘔吐出來。

    小廝余音飛快從懷里掏出一瓶藥丸，喂給他一顆，直到尚黎光坐直了身子，平息了咳嗽，用手絹拭了穢物和唾液，漱過了口，才小心翼翼地勸，公子，我們回家罷？

    不，他撫平衣衫的褶皺，又成了那個世家公子的標(biāo)桿，只有咳得發(fā)啞的嗓音還能看出剛才的狼狽:讓車夫去閑文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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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店的事情我瞎編了不少。事實上，古代的書籍很貴，尋常人家想看書都是手抄，參考。這是架空文，我把古代的繁榮度調(diào)高了。

    寫尚黎光超順手。上帝視角就是好啊，可以一口氣把他的背景和設(shè)定都放出來。但柳硯青和元宵這種，人設(shè)到現(xiàn)在只揭了個幕，湘湘，你慢慢去認(rèn)識他們吧。不過尚黎光有點慘兮兮的哈。我不是故意的，按照男女主性格，故事自然而然成了這樣。為了防止有人問提一句，原女主是男的，在原書里就是男的，尚黎光和他是合作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