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敗露
第二十二章 敗露
我離宮門愈發(fā)近了,果然看見一道高瘦的身影按約定在牛車外等我。 夫君怎么不上車呢?外面多冷啊我加快幾步,上前挽住他的手,手心冰涼。 他默默回握,車里難免有些悶,出來透透氣。 我們坐在緩緩行駛的車內(nèi),輕松地閑話。 你剛才是不是碰見稻荷崎親王了?他突然問。 我睜大眼睛,您怎么知道的?難道是又有白檀味道嘛?不會吧,僅僅是擦肩而過了一瞬 他輕咳一聲,不是的,是我往出走的時候在宮門附近碰見了他,看他一行人走的方向,大概會和你撞上。 我了然地點點頭,嗯,倒確實碰上了,不過我未曾理睬他。 那就好,佐久早圣臣似乎松了一口氣,我觀他對待那些女子舉止輕浮,油腔滑調(diào),如同我猜測那般,私德有虧。 是嗎。我答道,心中對侑愈發(fā)冷卻之時,卻總感覺有一絲異樣,因為侑對追著他的那群女子,向來都是一幅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他只是不拒絕,但倒很少主動如何如何。 不過,既然夫君這么說了,也許我對他的認知有誤呢? 很快,到了新年,公卿貴族們按照慣例聚集在宮中,一同歡慶。 由于身為中納言之妻,我的身份水漲船高,今年便坐到帷幕內(nèi)了,身旁是梅壺女御和另外幾位夫人、內(nèi)親王,上首是中宮娘娘,另一側(cè)是男賓,有天皇和幾位親王和公卿等,我夫君坐在天皇周圍,刻意與眾人隔開一定距離。坐在此處,確實比坐在緣廊要清凈,緣廊被未婚的公卿公女占滿,歡聲笑語,十分熱鬧,大概看歌舞也比坐在此間要清晰。 我隔著眾人,悄悄打量起佐久早圣臣來,不知是不是因為身旁閑雜人聚集,他看上去十分緊張,繃直了背部,但是那被桔梗色的正裝包裹的高瘦身影,依然不減端正。 這時,他的目光卻猝不及防與我相對,漆黑如深潭的眼眸中蕩起一絲波紋。 我沖他輕輕勾唇一笑,他立刻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簾,收回視線,背挺得更直了。 這時,樂曲聲悄然而止。 新年會進入到下一個環(huán)節(jié),投壺禮。這雖然是一種游戲,但也是一種很重要的儀式,代表了驅(qū)散明年的壞運氣,消滅邪魔。每當這時,會由今年天皇選出來的一人,然后加上這人從當場的賓客中隨機選取的另一人比試一場,以祈求新年泰平。順帶一提,負責儀式的二人一般都是美男子。 既然是儀式,那其實更是一種表演,對人的投壺技術(shù)是有要求的,加上人心向背,我想天皇所選出的,一定是那個人吧。 我將視線轉(zhuǎn)向另一方,果真見侑站起身來,向天皇微微行了禮。 侑,今年也拜托你啦,侑不愧是天皇最寵愛的兒子,方才聽著箏曲昏昏欲睡的中年男子,此時竟展露出了笑容,將好運帶給大家吧。 定不負您的所托。侑眉眼彎彎,晦暗的光芒自眸中閃過,稍縱即逝,突然叫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名字,那,就請佐久早圣臣卿同我一較高下吧。 我驚得差點從坐墊上一躍而起,而身旁傳來梅壺女御戲謔的一聲輕笑。 佐久早圣臣顯然比我還驚訝,他蹙眉,手指緊捏著扇柄,我并不擅長此類活動,還請侑殿另選他人吧。 投壺將在庭院的正中央舉行,屆時被幾十雙眼睛一同注視,他定會渾身不舒服。 侑輕輕勾著唇角,明明是和佐久早圣臣說話,那金色的眼睛卻若有若無地,挑釁地看著我的方向,沒事的,只是玩樂而已,就不要這么死板了,難道,您害怕輸給我嗎?。 黑發(fā)的青年抿唇不語,面對這沒來由的為難,神色微慍,而侑依舊保持著邀請的架勢。 氣氛一度陷入僵持。 好啦,圣臣卿,難得的節(jié)慶就當放松一下吧,侑不懂事,說話多有冒犯,我在這里向你賠不是,但不如,今日就賣我這堂伯一個面子如何?在這氣氛膠著的時刻,天皇主動開口解圍。 天皇的母親出自佐久早氏,算起來是我夫君祖父的嫡親姐妹,再加上天皇曾對他說過,他和已逝去的天皇之母長得有些相似,因此,天皇平日便對我夫君多有照顧,就比如對他在各種例行活動的請假十分寬松,在這種不得不來的時刻,也會給他隔出人少清凈的場所。 總之,既然他開了尊口,于情于理,都不能再推拒。 佐久早圣臣幾不可查地一嘆,正色道:不敢當。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只得與侑一道,起身離席。 在走出帷幕的一剎那,侑回頭對我露出了一個得逞的眼神,就仿佛小孩子做了惡作劇之后的炫耀。 大場面下,玩的就不像我們在家隨意地站著投壺了,而是更接近古禮的跪式投壺,二人各有八支箭,按照禮樂的鼓點擲出,最終箭矢落在壺中更多的人取勝。 樂聲重新響起,緊張密集的鼓點,如同我的心弦般,起起伏伏。 想起侑離去時得意洋洋的姿態(tài),仿佛已然勝券在握了一般。然而,這又是他自負了。 在他眼里,佐久早圣臣一定是根本不會這些游樂項目的吧,但其實不然。夫君他,投壺技術(shù)其實相當厲害,他不愿下場的原因便是討厭被眾人矚目。 這里看的不太真切,我便起身,坐到了緣廊外,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戰(zhàn)局,不愿錯過一個細微的動作。 二人皆是俊美風雅的翩翩公子,跪坐時也同樣挺拔端正,但我,現(xiàn)在只想注視夫君一人。 侑鬧得太過了,我暫時不想理他。 修長的指尖拈起箭矢,潔白的腕子靈活地一抖,那箭矢便輕巧地落入壺中,分毫不差。 又中了!我激動地捏緊拳頭,身旁的公女們早就克制不住地為侑叫好了,獨獨我為自己的夫君聲援,可惜聲音太小,很容易就被淹沒了。 在場的人都驚呆了,沒想到這個沉郁孤僻的佐久早中納言,竟與投壺高手侑殿不分上下。 很快,只剩最后三支箭,二人此前均是一支未漏,觀賞者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的心跳也隨著愈發(fā)密集的鼓點,緊張到了極致。 侑大概完全沒料到,佐久早圣臣的投壺技術(shù)竟和他幾乎齊平,明顯有些急躁,求勝心切,拿箭的姿勢有些不穩(wěn)了,這箭便擦著壺口掉在地上,而佐久早圣臣倒是十分沉穩(wěn)地又中一箭。 我心中喜出望外,難道夫君會奪得頭名? 然而遺憾的是,事與愿違,或許夫君畢竟平時玩的少了,后面兩支箭連連擲偏,以微弱的差距輸給了侑。 一群女公子歡呼著向侑簇擁過去,而佐久早圣臣則如釋重負地站起身,蹙眉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泥土。 我遺憾地前去安慰他,攬著他的手臂,好可惜啊,夫君明明只差一點就贏了。 他點點頭,微微揚起唇角,無妨,只要這麻煩的儀式趕快結(jié)束,那就太好了。 在我眼里夫君最棒啦!我拽著他的袖子向他撒嬌。 他躲閃著視線,耳根染上紅色,面上一本正經(jīng)地責備我,卻因為害羞而顯得沒什么說服力,老實點,還有別人在呢。 我們回歸原位坐好,接下來又是一陣禮樂鳴奏,而我全程處于靈魂出竅的狀態(tài),終于坐不住時,便向梅壺女御請示,借著去便所,稍微透透氣。 在返回的路上,我慢慢走著,欣賞著庭院中點點紅梅,正要繼續(xù)向前時,面前的石子路上投下一片人的影子。 我抬頭看,果真是侑這個家伙,真是沒完沒了。 我剛才贏了。他突然沒來由說了這句話。 我蹙眉,想起他上次奚落我,并不能釋懷,我有眼睛耳朵,聽到了也看到了,說這作甚? 我說我贏了!他突然提高聲音,向前一步,眼中透露出急躁的氣息。 我一頭霧水,并不退讓,也懶得和他爭講,你到底想說什么? 明明贏的是我吧!你為什么要去那個家伙身邊!拉拉扯扯的很惡心?。∷蝗槐l(fā)了,金色的眼睛中溢出了憤怒的情緒。 我不怒反笑,就是因為你贏了,才更要去安慰不小心落敗的夫君大人吧?夫君日日忙于公務(wù),自然沒有時間向你一樣鉆研這些玩意。 況且,這人是癡傻了嗎?身為佐久早圣臣的妻子,我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和他發(fā)生牽扯嗎? 我從他身邊邁過一步,就要走。 這時,侑突然悶聲道:我看的清清楚楚,他故意輸?shù)?,你想,怎么可能最后兩箭連連投偏,他就是為了討天皇老頭開心,而且絕對,絕對就是想要你去溫言哄他!狡詐的陰險小人! 我嘆氣,你想錯了吧,我也經(jīng)常連著兩支不中啊,巧合而已,況且夫君大人無論在什么事上,都絕對是無辜的,詆毀他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好處。 我往前走出幾步,侑一直沉默,在我以為他不會再說話時,他開口了。 如果今天離開這里,你會后悔的。 低沉的嗓音幽幽,充斥著幾絲怨氣,我回頭,看他金色的眸子中,仿佛有野火在靜靜燃燒。 我想起了鄉(xiāng)間夜晚,報復(fù)人類的狐神,將誤入自己領(lǐng)地的人毫不留情地撕碎吞噬。 我起了些雞皮疙瘩,感覺到了十足的危險。 但是,我還是硬氣起來,梗著脖子離開了。 而他也沒有阻攔我。 侑向來說一不二,他的報復(fù),也便開始了。 回到家中,我度過了幾天安然平靜的日子,與夫君琴瑟和鳴。 突然有一天,占卜的結(jié)果為大兇,夫君便未去上朝,而我自早起,就發(fā)生一連串倒霉事。 什么剪紙的小刀繡了、繪畫到最后一筆時不小心濺了墨點在紙上、去浴間淋浴時滑到在地,總之很麻煩。 我開始心神不寧起來,總感覺會有什么不好的事發(fā)生。 一旁捧著書卷的的夫君看我坐著皺眉發(fā)呆,便開口問:你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沒事,只是感覺不太好 這時,佐久早圣臣的侍從的聲音從屋外傳來,中納言大人,這里有一封給你的信件,沒有署名。 佐久早圣臣聽罷,便輕輕起身,前去查看。 等他再回來時,臉上卻烏云密布,帶著一絲肅殺而沉郁的氣息,看著我的眼神冰冷地嚇人。 我心一驚,小心問道:怎么了夫君,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嗎? 他一言不發(fā),薄唇緊抿,將什么東西扔到我膝邊,發(fā)出啪地脆響。 我一看,心跳幾乎停止了。 地上靜靜躺著的,是我送給侑的七夕節(jié)彩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