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偶
第十章 人偶
翻過了年來,經過了新春、踏歌會等一系列節(jié)慶,回過神已到了二月。 昨晚下了整夜的雪,今日整個院子就像是鋪上了一條銀色的地毯,院子里粉紅的梅花瓣上掛著晶瑩的雪珠,不懼春寒,傲然開放。 若今日夫君不在,我定然就到院子里去散步了。他不喜雨雪,倘若有一點沾到衣服上,定然要郁結半天。因此,我便也不能隨心所欲。 我正在屋內與夫君對弈,拈起一子,為難下在什么位置好,想著想著,心緒飄遠,眼神也跟著屋外在枝丫上蹦來蹦去的山雀一起飛走了。 突然,棋盤上傳來噼里啪啦的聲音將我拉回現(xiàn)實,原是一只清瘦的手將楸玉局(玉制棋盤)上所有棋子全都打亂了,按冷暖色收進棋簍中。 夫君,棋還沒下完呢,為何要收起來?我疑惑道。 博弈講究靜心,你心思本不在此,那就不下了吧。他淡然道,薄唇微抿,慢慢起身。 我心里暗道不好,趕忙抓住他的手,他現(xiàn)下已習慣了這種程度的觸碰,并沒有任何異常反應,僅僅是很普通地停下動作。 夫君大人,您惱我不專心了嗎? 我只是覺得,既然你對博弈沒有興趣的話,就不要做這種事了,這也是對棋本身的不敬。佐久早圣臣偏過頭,并不看著我。 這種情況已經反反復復很多次了,都是他突然心情轉陰,而我迷茫疑惑。雖然過些時候二人之間就會如這些事沒發(fā)生過一樣,恢復如常,但就仿若破了洞的衣服般,若不縫補,洞口只會越漏越大。 不能每一次,都是這般結尾。 我于是并不放開他,柔聲道:實在是抱歉,夫君大人。我技藝不精,想不通時便被屋外清新的景象吸引了。 那現(xiàn)下不是正遂了你的意,這方寸之地當然不如外面廣闊的天地有樂趣。他的聲音似乎比以往沉悶了一點。 我笑了笑,外面的確很有誘惑力,但我還是最想待在有夫君大人在的地方。這話一半是哄他,一半是真心的。 見他神色和緩,我松了口氣。 還是將方才的殘局下完吧,我拉著他重新坐下,我們一起努力復盤試試? 嗯。他的雙眸這才重新染上溫和的神色。 還有,因為剛才算夫君你悔棋了,所以要幫我把那步不會走的下好! 你倒是有辦法 我們之間的關系是不是更近了一步呢?或許吧,但是依佐久早圣臣的性子,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一蹴而就。 且他與人交流的能力實在是極差,如果我不過問,他是什么都不會說的更何況問了也不一定會說。我也沒有讀心的能力,也沒法次次都看穿他的想法。 日月如梭,很快到了二月末,再有一周,便是女兒節(jié)了。家中有女兒者均于當天陳飾人偶,最顯貴之家,最多能擺上十五層階,從第一層的天皇與中宮到最下層的牛車、轎子,并供奉菱形粘糕、桃花,祈禱女兒生活幸福。 后來,便是已婚女人也會在這天擺上自己從娘家?guī)淼娜伺?,慶賀一番。值得一提的是,親近的長輩和戀人,都會提前幾天,送給女子一對自己準備的人偶,充實她的人偶架,以表達心意。 我在京中并無密友,所以只準備了給仁子內親王的人偶。之前屬于我母親的,我陪嫁來的人偶一共有九層,想著自己若以后能有孩子的話,如仁子內親王一般可愛就好了,便將它們其中代表女官的拿出兩個,在包好送人前,先在寢室內擺弄,欣賞一番。 是女兒節(jié)的人偶嗎?為何單獨把她們拿出來了?佐久早圣臣下午回來后,疑惑地問。 嗯,從母親那邊傳下來的,因為想著用不到,就干脆送給仁子殿下好了。我隨口答,我正打算讓阿蟬將它們放進禮物匣子里呢。 誰知,他卻神色一緊,反對道:還是留下吧。 我沒想他會管這件事,面露驚訝,可是,身為內親王什么珍貴物件沒見過呢,若是再送新的,豈不是顯得很冷漠客套? 佐久早圣臣思索一瞬,然后再次開口,宮中形勢復雜,別人都送嶄新的,你便不能這樣出挑,落人話柄。 這層關系我倒是沒想到,差點就壞事了。 夫君說的是,那我還是差人去訂做新的吧。 我恍然大悟,爾后拿著女官人偶遺憾嘆道,難得仁子殿下像女兒一樣可愛呢。 佐久早圣臣嘴唇動了動,但最后什么都沒說,漆黑的雙眸中仿若有溪水靜靜流淌。 到了三月初,春風和煦,桃花絢爛。我已將自己的女兒節(jié)人偶架擺在正屋了。衣裳精致花俏的可愛人偶,一層層地列坐其次,每層還都飾有桃花狀的擺件,看著便熱鬧得讓人心生歡喜。 到時候,便與夫君擺幾樣小菜,弄一壺美酒,在此間一起慶祝,該是多么美妙啊。光是想著,我的臉上便浮現(xiàn)了一絲笑容。 我不曉得夫君會不會送我人偶,但是侑前一天倒是在牛車上放了一對人偶,從衣飾上看是第二層的親王夫妻,但不知為何,他送我的人偶似乎并不是新做的,人偶的臉上有些泛黃,衣飾也略顯陳舊,就仿佛很多年都沒拿出來過。 不過既然送了,便擺出來吧,人偶僅有這一段時間能重見天日,之后再陳列便會被視為不吉,收入箱中一整年,怪可憐的。 恰好今日夫君應是要如約來我家,我便稍作打扮,描眉畫眼,想待他歸來時,便問問女兒節(jié)當晚可不可來這里陪我一同度過。 夫君大人。我笑意盈盈,在正門處迎接。 今日怎么出來了?佐久早圣臣踩著腳踏下車,有些意外地問。 有些事情等不及想要告訴您。 是嗎,正好我也有事情想告訴你。他沖侍從使了個眼色,侍從便從車后抱出一個木盒子,上繪有粉紅的桃花紋樣。 這是?我讓阿蟬接過來,親手將蓋子打開。 被羽毛和干花簇擁著躺在其中的,是一對嶄新的公卿夫妻人偶。做工精良,烏黑的眼珠栩栩如生,二人分別身著十分相配的桔梗色和桃色,上繡的花紋讓人感覺十分熟悉這不正是我去年描摹的紫陽花圖案嗎!沒想到他知道啊 謝謝!我的雙眸笑成兩道彎彎的月牙,湊近抓著他的手道,夫君大人有心了,人偶十分可愛,我很中意! 他被我包在掌中的手指動了動,神情略有不自然,并不是多稀罕的東西 待換上便服后,我將他迎到正屋內,觀賞我精心布置的人偶架。 還不錯,有心了,他細細審視了一番,突然離近了些,有些狐疑地打量著侑送的一對親王夫婦偶人。 這一對,為何如此落魄呢,有些格格不入。 我心虛一下,不知道,可能放的時候疏忽了吧。 他默認地點點頭,沒再注意那對偶人,爾后似是想起什么,說道:三月三那日,本家要我回去共同商討四月初的族祭。 我心里一沉,方才是春光明媚,現(xiàn)下便仿佛墜入了冰冷的水底。 他已經送了我人偶了,相比新春或者端午,本來女兒節(jié)也不是什么特別重要的節(jié)日,而且是本家的召喚也沒有辦法。 即使心里安慰著自己,還是難免失望,我面上還是掛著柔柔的笑意,請夫君盡管去吧,正好我也并未做什么特別準備,請不要在意這邊。 嗯,他斟酌了一下,猶豫著慢慢說,其實,偶爾推脫一下 沒關系,因為落差太大,心中稍有急躁,我飛快打斷他,請您盡管放心吧。 嗯,那就照你說的辦。他定定地凝視著我完美無缺的笑臉,半晌,似是輕輕蹩眉,那你方才說有要事是指? 想了想,其實是不足掛齒的小事罷了。 我心情煩悶得很,一看正廳女兒節(jié)的裝飾便更加郁結,于是便到院中散心,這時,阿蟬見周圍都是我陪嫁的可信忠仆,便上前來。 姬君,信又來了。 這次倒是應景地綁了桃花枝,問我三月三要不要前去約會。 我正為三月三要孤獨度過而苦悶,于是便難得地回了信,叮囑侑好好準備,應下了。 夜晚,阿蟬便避開佐久早家的侍從,小心地將信放在了經過的牛車上帶走。 三月三悄然而至,待到夕陽西下時,我便坐上了牛車,目的地竟是侑的親王邸。 我一直以為,侑會是那種將府邸修飾的極盡奢華的人,可誰知,不論是庭院還是正屋,只有必要的用具,連擺件都很少,顯得十分空曠而冷寂。 除了身體上的需求,怕生出是非,我本不想和侑有再多的交集。我時常警醒自己,可有時卻控制不住地多此一舉,大概是因為,他無意做出的一些舉動,時而便恰好地填補了我內心的空洞吧。 你來啦,我可愛的姬君,侑隨性地斜坐在案幾旁,一襲鶯色春直衣,手上把玩著折扇,臉上是熟悉的淺笑,真是讓我好等了。 你真的有好好準備嗎,可不要讓我失望了。我則是一身珊瑚色,毫不客氣地坐在他身畔。 那當然了,他一把攬住我的腰,在我耳邊曖昧地嬉笑著,美食、美人,你想先享用哪個呢? 我不客氣地將他的臉推到一旁,今天可是女兒節(jié)吧,總得來點應景的東西。 他不答,輕輕拍手,外間的侍從便魚貫而入,四五人端著菜肴酒盞上前,另兩人將一旁垂落的帷幕升上。 其下掩藏得正是女兒節(jié)人偶,約有七層左右,除了第二層的親王夫妻偶是嶄新的以外,比起我在正廳擺的那套來說,要稍顯簡潔一些。 我并不失落,甚至有些驚訝于侑真的擺了什么女孩家才有的玩意,我還以為你弄出來的,一定會是頂級的十五層人偶 沒辦法啊,他略有些苦惱道,我母親并不是什么大家族出身,我本身也沒指望你真的會來,這個時間去多頂級的人偶師那里都制不出來一整套了。 這些人偶,是你母親的嗎?我心中一動。 嗯,是的哦,他面色如常,就仿佛在討論別人的事,她去得早,我沒有姐妹,所以她的人偶便也留給我了,之前一直沒什么機會用,壓在箱底吃灰,品質變得更差了。 我想起了什么,有些急切地追問道:那,你送我的那對是從她的這套里拿出來的? 侑見我一臉正色,莫名其妙,是啊,反正我也沒有用,不若送給你吧,據說,這比送嶄新的要更親近不是嗎? 我心下既是震驚、又是愧疚,我之前還有點嫌棄那對偶人成色不好,那我還是還給你吧。 為什么?他看著我嚴肅的臉色,輕搖折扇,失笑道,都送給你了,哪有收回來的道理,你若覺得不好,下一年訂一套新的送給你補上。 可是,你母親的東西對你來說很重要吧,我我捏緊手心,我只是一個和你睡覺的情人罷了,我們雙方本就是互相都可有可無的關系才對啊。 哎,那么啰嗦干嘛,他不耐抿嘴道,只是一套偶人而已,讓它繼續(xù)為活人發(fā)揮價值不好嗎? 可是我還要再爭辯,卻被侑擺手打斷。 行了!不要說我了,來說說你吧,他又變回了那個笑意促狹的侑,佐久早卿沒有在這天陪你啊,虧我看他的反應,以為你們關系很好,而關于他的謠言都是假的呢果然,他根本無法滿足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