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肆（李思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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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思誠夢到自己變成一只蝴蝶，從許多許多金燦燦的向日葵中飛過，不斷撲扇翅膀。飛呀飛呀，他朝著最燦爛、最溫暖的那顆高高掛在空中的向日葵飛去

    叮鈴鈴

    五點半，床頭鬧鐘搖搖晃晃鬧騰起來。

    這種老式鬧鐘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見了：鐵質(zhì)的殼子，頭頂個電話聽筒式的敲擊部件，笨重的掉完了漆的身子，底部支架是兩根金屬棒，這么一撐就跟伸出了兩只頑皮的細(xì)細(xì)的小腿一樣，使這個金屬塊也顯得可愛起來。

    其實鬧鈴早已壞掉了，發(fā)出的聲音既不清脆也不連貫。不過鬧鐘在李思誠這里的作用也不在于【把人吵醒】，而在于【把人痛醒】。如果細(xì)看，就會發(fā)現(xiàn)鬧鐘頂部牽著一根細(xì)細(xì)的線就是鄉(xiāng)鎮(zhèn)女人們補(bǔ)扣子或者縫補(bǔ)破洞常用的那種白麻線一頭纏在鬧鐘上，鬧鐘擺在床頭柜。另一頭系在一個早就壞了的助聽器上，助聽器還是放在床上睡著的孩子耳朵里。

    每天早上，這個幾近退休的鬧鐘仍勤勤懇懇地守時，五點半就開始嚷著破鑼嗓子搖晃。鐘身搖晃，那根線一扯助聽器，孩子就疼醒了。

    久而久之也會形成生物鐘，但也有例外的時候。

    李思誠耳朵不好，上學(xué)就比別人多下功夫，又愛看書，晚上常常熬到很晚。這么大的孩子正是貪睡的時候，再說這個法子也不是萬無一失有一回他睡太晚，太困，那根線又沒系好，他就一覺睡到了中午。

    那一覺睡得可真好啊，那是他睡得最舒服的一次，醒來之后揉了揉眼，騰地一下跳起來。

    這都幾點了？十二點多了，上午的課已經(jīng)上完了，現(xiàn)在學(xué)校該在午休吧？

    他匆匆地洗臉?biāo)⒀?，又把被子疊好，踏出門的那一刻有點兒恍惚，好明亮的太陽。這么想來，他好像也很久沒見過太陽了：每天早上摸黑去醫(yī)院給媽喂飯（雖然這幾天她連流食都吃不下了）、然后急匆匆趕去學(xué)校在路上是萬萬無暇顧及陽光的，公交車到學(xué)校半個小時左右，這也是補(bǔ)眠的好時間。中午午休也匆匆扒飯、然后趴在桌子上睡覺但前桌那個女生，王研晨常常笑話他睡不夠：眼下掛著倆黑眼圈兒，跟國寶似的。等晚上放學(xué)，又往醫(yī)院趕，直至待到凌晨才回家。

    他回家的原因有二，一是怕家里長期沒人容易招賊（孩子心細(xì)，但還不懂家里并沒什么值得偷的）；二是回家后他才肯大膽地讀課文，練習(xí)說話還有英語課文呢！他希望有一天能跟真正的外國人說上話。

    扯遠(yuǎn)了，再說李思誠現(xiàn)在起晚了的事兒。

    他往公交站走了兩步，肚子才咕嚕嚕叫起來差點兒忘了，還沒吃飯呢。

    李思誠每天的飯錢分配得很合理：早上五毛錢一個燒餅，五毛錢一杯豆?jié){，還有一塊錢一個雞蛋。雞蛋最貴，但mama說小孩不能不吃雞蛋，不吃雞蛋就長不高，將來找工作沒人要。李思誠急切地想長大長高，所以他不能不吃雞蛋。中午在學(xué)校吃，學(xué)校是民工子弟中學(xué)，一直接受社會捐款，每天象征性交兩塊錢，中午的伙食味道一般，但對于一個正常孩子所需的營養(yǎng)來說，夠了。晚上他有時在路上買個燒餅，有時跟媽一起在醫(yī)院吃。

    而今天他沒吃早飯，突然意識到自己憑空多出來了兩塊錢！

    兩塊錢！

    這可是筆巨款，他的舔了舔有點干裂的嘴唇，現(xiàn)在學(xué)校的飯點也差不多過了，加上中午的兩塊錢，就是四塊錢！他想起每天早上都能看到那冒著騰騰熱氣的一碗碗香噴噴的、撒著香菜的餛鈍，他知道那種餛鈍一塊五一碗，于是他鼓起勇氣，踏著咚咚心跳、做夢似的往小店走去：叔叔，要一碗餛飩。

    開店的是對夫妻，在城中村租下棚子開小吃店，早上賣早點中午晚上賣炒菜炒面，生意很紅火。他認(rèn)識李思誠。

    漢子正杵在炒鍋旁忙活，拿圍裙邊一抹油亮亮的臉，說：思誠啊？這個點咋沒去上學(xué)？餛鈍咱中午不賣。

    李思誠的勇氣撲地一下破滅了，他立在原地，感到周邊的人那些民工、環(huán)衛(wèi)工、給孩子喂奶的女人都在看他，笑話他。他臉紅了，囁嚅著，準(zhǔn)備餓著肚子去學(xué)校。

    漢子的妻子正好扯著生面條從棚子里出來，問：思誠，不要碗炒面啊？咱家炒面也香，你看那幾個叔，天天吃炒面！加蒜毫跟rou的！李思誠心念動了動，他看到紅底白字的廣告布上印著：rou炒面---5元。他的臉更紅了，小聲說：我的...我不餓。

    女人瞥他一眼，大抵天下所有做母親的都有莫名的熱心，她看出來了點兒什么，鎮(zhèn)著蠻嚴(yán)肅的臉，稀疏劉海汗津津貼在前額，在呲啦的炒菜與竄鼻腔的油煙里大聲說：看看你瘦的，都上初中了！李姐之前借了我五塊錢，這份兒正好抹了！他爹，給思誠加份炒面，多放兩塊兒rou，我今天就得盯著他吃完！

    漢子嘿嘿一樂，撈過生面條浸在滾沸的面湯里。

    女人的聲音還在叨叨，生怕誰不知道似的：......這孩子天天去醫(yī)院看李姐...是呀！嗨！早上就吃個燒餅，我看著生氣，現(xiàn)在的孩子都不好好兒吃飯呢！

    那天中午李思誠吃了香噴噴的炒面，肚子都圓滾滾的，在公交車上直想吐。

    到了學(xué)校，午休還沒結(jié)束，他跟老師去說遲到的事兒。

    老師是個嚴(yán)厲的中年女人，姓錢，她頭發(fā)是自來卷的，已經(jīng)摻了不少白頭發(fā)。又不懂得護(hù)膚，看上去十分顯老，其實才不過四十歲。

    錢老師推推鼻梁上眼鏡，問：你今天為什么遲到？

    李思誠手背在身后，死死絞在一起：......我媽...在醫(yī)院...醫(yī)生突然打電話。

    錢老師知道他家的事兒，嚴(yán)肅的表情沒變，頓了兩秒問：出事兒了？

    沒，就是讓簽字，說是階段性的簽字。李思誠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反正他在說謊，因此臉燒得慌。

    錢老師板著臉，卻沒難為他，只說：以后再有這種事兒，得提前跟老師說，知道嗎？你要是下午再不來，我跟校長就得去報警了！

    李思誠低著頭，輕輕點頭。

    行了，回去吧。上午上的數(shù)學(xué)課，回頭讓課代表告訴你講了什么，哪里搞不懂記著來我這兒問，知道不？

    李思誠再次點點頭。

    錢老師吹了吹茶水，又扶了扶眼鏡問：對了，上回我聽有學(xué)生說有人在男生廁所打架，你知不知道這事兒？

    李思誠心里又咚咚跳起來：不知道。

    行了，你回去吧。

    李思誠回到座位，王研晨一甩馬尾回過頭來，水靈靈的眼睛看他：你上午怎么沒來呀？

    李思誠說：去醫(yī)院看我媽了。

    噢。王研晨把水杯往他桌子上一戳：去給我打水！

    李思誠笑了：不去。

    王研晨揮起拳頭：我數(shù)數(shù)了！一、二、三......

    李思誠做了個投降狀：好吧，我去。

    他拎著兩個水杯往熱水房走，一個是他的，一個是王研晨的。

    路上迎面走過來幾個吊兒郎當(dāng)?shù)哪猩?，勾肩搭背的，看見他眼神一躲，罵著街走遠(yuǎn)了。

    李思誠現(xiàn)在心情不錯，不過早上沒去醫(yī)院，他還是有點兒擔(dān)心。

    回到教室，王研晨正跟一個男生對罵，那男生嬉皮笑臉的：怎么著啊王研晨，你打得過我啊？

    李思誠進(jìn)了教室，默不作聲把水杯放在王研晨桌子上，王研晨突然就收聲兒了。

    那男生還是嬉皮笑臉的，掰塊兒橡皮投王研晨：接著罵啊，不是要cao我媽？cao去??？

    王研晨狠狠剜了他一眼，臉有點兒紅，不說話。

    這時候語文課代表是個說話細(xì)聲細(xì)氣的女生來找李思誠，說：這是上午老師布置的作業(yè)，老師說有......有不明白的問題可以問我...說著臉有點紅，李思誠說：謝謝。

    王研晨抿一口水，嚷嚷起來：李思誠！水太燙了！你賠我舌頭！

    李思誠趴在桌子上說：你晾會兒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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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心情真的很不錯。

    李思誠坐著公車去醫(yī)院，一推門發(fā)現(xiàn)媽旁邊床位換人了。

    之前是個年輕的女人，現(xiàn)在換了個更年輕的，旁邊還守著兩個男人，他們正在吃飯。

    王大姐過來問：思誠，吃飯沒呀？

    李思誠搖搖頭，新來的那床位幾個人衣著雖然不鮮艷，但顯然不寒酸，衣裳連個褶兒都沒有。

    年紀(jì)比較大的男人看起來很溫和，他說：要不跟我們一塊兒吃？這里多買了一份。

    李思誠看向他們吃的飯都是他沒見過的菜式，油紅的大蝦仁和海苔鋪在米飯上，還有rou松，還有他根本叫不上名字的菜。他本能地看向自己已經(jīng)磨破了的舊球鞋，那個年輕點的男人正好看了他一眼，李思誠悄悄看他穿的鞋，是一雙皮鞋，很好看。

    他比自己大幾歲？怎么就這么有錢呢？

    王大姐又跟他說：那是給那位jiejie的對象買的，他已經(jīng)走了！你要不吃，就真浪費了！

    他覺得今天簡直是命運(yùn)之神眷顧自己了！

    他慢慢走過去坐下，那位jiejie遞過一個木制飯盒來，誒呀了一聲兒說：完了，好像少副筷子。

    在這兒。那個年輕男人但看上去氣質(zhì)比jiejie更沉穩(wěn)一點從紙袋里拿出來，遞給她。jiejie接過來的時候，李思誠看到兩個人指尖一碰，那位jiejie跟觸了電似的輕輕一抖。

    那位大哥哥慢慢收回手，繼續(xù)慢條斯理地吃飯。

    他們是情侶嗎？可是不是說jiejie的對象已經(jīng)走了嗎？

    難道......這位jiejie有兩個對象？！他可從來沒聽說過還能這么做。

    他抬頭悄悄看一眼這位jiejie，她的眼睛可真好看。

    這時候旁邊那位叔叔溫和地問：思誠是嗎，聽說成績不錯，你在哪里上學(xué)？

    李思誠咽下飯菜，說：xx莊中學(xué)。

    噢。那位叔叔眼神更溫和了，問道：那里現(xiàn)在怎么樣，有美術(shù)課和音樂課嗎？

    有，是一個老師教。

    叔叔點點頭，那位年輕的大哥哥很快吃完了，收拾好飯盒，說：差不多了，沒事兒我就先走了。

    那位jiejie咬著筷子沒抬頭。

    叔叔說：還有事兒忙？

    大哥哥說：有點兒，我明天再來。

    叔叔嘆口氣，說：去吧，去吧。

    那位大哥哥點點頭，又看jiejie，說了一聲：我走了。

    jiejie點點頭，沒說話。

    等大哥哥走后，叔叔問：他這剛回來幾天，你倆又吵架了？

    沒有。jiejie說：您天天瞎尋思什么。

    叔叔詼諧地說：大嘍，管不了嘍，你們兄妹倆要再跟小時候兒一樣打起來，爸爸可攔不住了。

    jiejie很快地笑了一笑，可李思誠覺得，這位jiejie不是很開心。

    可能真的跟剛才那位大哥哥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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