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當夜,聶辛沒有食言,派人喊她上樓去吃接風宴。姚織心里百般不愿,她洗完澡出來發(fā)現(xiàn)原先的一身衣服不見了,年輕女婢捧著滿懷華服錦裳侍立在外,不管怎么問都是一副笑臉一句話, 是辛公子的吩咐。 多來幾遍甚至有些悚然,要不是接過衣服時碰到了溫熱的手,姚織差點以為她是畫上跳出來的假人。白綾襖嬌綠長裙,壓腳裙邊繡得是四色纏枝蓮,對襟扣子鑲粒南珠,貼著皮膚的料子軟得像鵝絨,穿上幾乎快不會走路。 她被半推半強迫地按在鏡前梳妝,怔怔地看著鏡子里女婢一雙細白柔軟的手在發(fā)間翻飛,低頭映入被凍腫的指頭,指節(jié)上一圈紅泛著褐色的痂,哪怕她事后訝然地感慨姑娘好姝色也無濟于事。姚織把手藏在袖子里,忐忑地跟在身后走上云梯,一階階,一層層,她探頭往下看,白玉為堂金作馬,樓下的人還沒巴掌大,只覺高處不勝寒,一不留心跌下去連骨頭都拾不起。 女婢敲開門后躬身退下,好似無聲無息地回到了畫壁里。 姚織進退兩難,想想那沒著落的爹和相公,硬著頭皮探進小半張臉,卻沒防住后面一股力道踢在她膝蓋窩上,腿一軟跌趴在地,疼得齜牙咧嘴。剛想叫出聲,頭頂清光四溢,她像只被照回原形的妖精,瞇縫著眼睛半天才看清罪魁禍首 她此后的一生都再也沒有重復(fù)過這一刻被驚艷的震撼。 仿佛是這座玉樓金闕一躍為人,那飛閣流丹化作衣擺袖子上的浮雕,瑰麗炳煥的燈豆點綴成發(fā)間珠翠。把半個中都踩在腳下的金又還,此時正立于前方居高臨下地睥睨她,擰著一雙柳眉,挎起手臂嫌惡道, 哪兒來鬼鬼祟祟沒有規(guī)矩的婢子,趕緊拉出去發(fā)賣了,臟了我的眼。 姚織沒出息地盯著她一啟一合的紅潤小嘴,襯上一面雪膚和極淺的琥珀色瞳孔,總覺得像誰。 看什么?把你眼珠子挖了喂狗! 壞脾氣的小美人從她身上大步跨過,衣風飄散出清淡梅香,徑直走到屋中的貴妃榻前,狠狠推了一把靠在上面的兄長,氣道, 三哥騙人,我在侯府門前等了一下午,凍僵了也不見他。明日要讓我聽見城中有流言,你等著我去和姑母告狀! 說著一屁股坐在榻沿邊,竟捂臉啜泣道,胥不想理我,連三哥也被他收買,一離開云州你們狐貍尾巴就藏不住,都來欺負我。 聶辛余光瞥見還坐在地上怔神的姚織,懶洋洋支起半邊身子,聶四,做人要有良心。三哥幫你壞了人家的大好姻緣,武寧侯現(xiàn)在見了我還恨不得咬掉我的頭。你說我被申屠胥收買,是看不起他還是看不起我? 聶四哭聲漸歇,小聲抽著鼻子擦眼淚,那你為何、為何那樣說?害我白白吊著一顆心,穿一身新衣服都給瞎子看了!她越想越憋屈,扯下頭上的碧璽垂珠步搖順手丟開,也沒在意砸不砸到人,聽見悶聲呼痛才淚眼朦朧地望向門邊, 你怎么還在這兒? 姚織捂著眼睛,心里念叨流年不利,先是腿上挨一腳,又是腦袋被砸,她目光在那對兄妹之間掃過,兩張六分相似的臉想不認成親戚都難。 更別提這玄妙氣運,一挨上就倒霉。 聶辛半蹲在身前把她手拉開,溫熱的指腹抹過眼睫,抬頭我看看,眼睛瞎了沒?姚織被他一碰要往后退,仰著脖子躲閃,僅剩的一只眼亂轉(zhuǎn), 不、不 聶辛單手扣住她的大腿,欺身壓下一片陰云,兩人隔著半個拳頭的距離,呼一口氣都能撲在彼此臉上。姚織屏息凝神,嚇得僵成冰柱。 她闔著眼睛不敢看,只能放肆那根手指在眉骨眼皮上游弋,過了不知多久,陰云飄走,一股梅香襲來,她小心翼翼睜開,面前換了另一張臉。 同樣是那樣近,她目不轉(zhuǎn)睛地望向來人珍珠般的面龐,兩扇睫毛掛著細小的水珠,像是被晨露洗過的嬌蕊,她皺起秀美的鼻子,一臉嫌棄, 你總看著我干嘛?又忍不住晃著腦袋打量她,口中念念有詞,你是三哥的人? 姚織徒然回神,思起方才聶辛的手碰過的地方,燒得她像鵪鶉似的打了個顫,連連否認,不是、不是被淺褐色的琥珀眼珠注視著,她聲音也不由得輕下來,一字一句認真道, 我看你、看你長得好看。 怕她不信,又拔高重復(fù)道,真的,我還沒見過比你更漂亮的人。畫里也沒有。 聶四愣了愣,沒想到這人如此直白,進門前后還沒半柱香傷了她兩次,一心想的竟是夸自己漂亮?她站直身子,恢復(fù)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 你是傻子么? 誰料姚織一本正經(jīng)地否認,不是啊。 聶四氣笑了,她沖回屋的聶辛嚷道,三哥喜歡她?我第一個不同意,隨后低頭得意地揚揚嘴角,你沒福氣見姑母,她才是我們云州的金鸞鳥。 聶辛膝蓋頂了下姚織的后腦勺,地上舒服?上桌前坐著去。 他在盆里洗凈手,掰著她的臉往眼瞼上糊了一層涼絲絲的藥膏,扭頭不輕不重地訓(xùn)斥堂妹,誰都不如你沒規(guī)矩,姚姑娘是我請的客人,過來道歉。 聶四作小女兒態(tài),笑嘻嘻地耍賴,我不信。三哥身邊沒見過女人,你與阿照哥哥都不娶妻,前兩日進宮姑母偷偷問我,你倆是不是分吃一只桃子。 聶辛被噎一嗓子,準備厲聲駁回時眼角掃到姚織,正半閉著眼睛試自己瞎沒瞎,鳳眼一轉(zhuǎn),意味深長道,也不是沒有可能。 這話沒叫聶四聽去,她嚷著肚子餓,喚侍婢們上了一桌菜,席間不忘嘲笑姚織,把人諷得臉紅提不起頭,又湊上去好為人師,手把手教她用蟹八件。 許是覺得她又憨又聽話,不像其他貴女阿諛奉承,嘰嘰咕咕說了好些事,比如六皇子,如今秦王的婚禮、比如家中三個兄姊,只有她獲準來京、又比如 真不知她哪兒借的臉皮,還敢來中都。千萬別讓我碰見,不然準撕了她的嘴! 聶辛喝了兩碗芙蓉小山珍,用銀蟹簽扎酸棗解膩,漫不經(jīng)心地插嘴道,哼,有本事在虞后面前動手,雖說丑媳婦配不上親兒,和你比起來那還是一家的親。 兄妹倆你來我往,姚織聽得云里霧里,可也明白他們一口一個宮里、虞后,壓根不是她能夠得上的,于是悶頭扒飯,吃了大半月里最飽的一頓。連聶四都看不過去眼,問她是不是被人虐待,沒吃過精米細飯。 她瞳色很淺,哪怕和公子辛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高傲鳳眼,毫無防備地與人對視時仍是少女的無知和柔軟占上風。 姚織放下筷子擦干凈嘴角,輕聲道,四小姐,朝廷每年征兩稅,民田每畝稅三斗,光云州就能收十幾萬石糧。我家中尚且吃得飽飯,穿得暖衣,也做不到頓頓蒸白米。我一路上京,還見過衣不蔽體的小兒在雪地里和野狗搶一塊饅頭,這天下不是人人都能煨著火爐吃冬蟹的。 說罷意識到自己多嘴,連忙又縮起腦袋,沖她笑笑,吃得很飽,很好吃。 聶四有一瞬間茫然,下意識求助公子辛,以為是做錯了什么,三哥? 侍者適時敲門進屋,附在他耳邊低語數(shù)句,又如進屋時一樣悄無聲息地帶上門,像是來去了一趟風。 一抬頭,正對上兩雙大同小異的澄澈眼眸朝他看來。 直指其中一人,語氣毋庸置疑,到里間去,把門關(guān)好,我不敲你不許出來。 出人意料地,聶四沒發(fā)脾氣也沒鬧性子,拿了顆紅果子乖乖離席,走之前還推了姚織一把,瞇起眼睛點點眉骨,笑著沖她吐出一小截舌頭。 聽見喀噠關(guān)門聲,姚織下意識挺了挺脊背,屁股從凳子上挪出半拉兒,跟著賠笑,謝聶公子費心,我明日就另找地方住,不麻煩你。今天也 你是不是說過,還要來中都尋你爹? 姚織偏過腦袋回想,我說過? 聶辛把銀簽拋進琉璃杯盞,一手敲著桌面,若有所思地觀察她的容貌,無妨。說說他叫什么,一并幫你找了。中都幾十萬人口,有些一輩子也碰不上面,趁我有閑心,送佛送到西。 姚織猶豫半晌,摸沿兒起身回了一個不太標準的禮,細若蚊聲,姚子培。 手指卡在半空,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公子辛幾不可見地勾了勾嘴角,門外遠遠傳來沉穩(wěn)急促的腳步聲,他收斂神色道, 你也別多此一舉搬出去了,我找你都不容易。中都不太平,金又還是聶家產(chǎn)業(yè),還沒人敢來撒野 話音未落,大門被粗暴地一腳踢開,來人黑著臉一身冰雪寒意,大步行走時發(fā)間的瑪瑙松綠石珠子碰出清脆的細響。 申屠胥把馬鞭甩進果盤,抽得葡萄四處亂竄,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出半碗湯,怒道, 你又給聶四出什么主意?她在侯府守了一下午,我連門都不能出! 聶辛沖姚織揮揮手,他才發(fā)覺身側(cè)還有一人,杵邊兒上跟柱子似的,不出聲發(fā)現(xiàn)不了。 姚織如蒙大赦,這莫名其妙的一出把她嚇得措手不及,剛要躡手躡腳告退,突然被兇猛來客一把攥住手腕,盯著她的臉像是要燒出窟窿,沒頭沒腦一句, 我們見過? 姚織腦子里飛快過一遍,立即否認道,沒,肯定沒。 申屠胥也是急火上頭,他家教極好,喘平過氣后,黑臉憋出一抹愧色,蹴然道,是胥失禮。姑娘海涵。 姚織匆忙認下,兔子似的三兩步逃之夭夭,留他茫然沉浸在轉(zhuǎn)瞬即逝的熟悉感中, 真沒見過? 公子辛幾乎要大笑出聲,在腿上狠狠掐一把,正色道,有緣即會相見。你來找我光是興師問罪? 申屠胥一口氣沖上樓,又不間斷發(fā)了通火,正覺口干舌燥,拿起手邊姚織喝剩的杯盞一飲而盡,重重磕在桌上,沒好氣道,唐家要進京的事你知道? 知道。 ...你讓聶四收斂些,唐家對這門婚事不滿,存著怨氣,唐柳的性子和她不對付我、我對不起唐姑娘,他突然說不下去,無意瞥見公子辛諷弄的表情,頓時火上心頭,還不是你使得下流手段! 公子辛何曾在口角上落過下風,此時沒有衛(wèi)照勸架,他看申屠胥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出言戳他心窩,你摸你那二兩rou捫心自問,是我手段下流,還是你心思齷齪見不得人? 顧忌著里間的聶四,他沒有掀桌踹凳,抓了只螃蟹扔他臉上,冷笑道,申屠胥,你可真他娘的沒出息。你對不起唐柳,卻跑來讓聶四閉嘴,當老子是菩薩心腸,遷就你這沒斷奶的二少爺? 申屠和聶辛的關(guān)系很好理解: 小時候跟著爹媽調(diào)任,小區(qū)里只有倆年紀大點的哥哥帶著玩,三家彼此保持面上的和諧,一玩十幾年不是說絕交就老死不相往來的。大概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