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瀚海闌干
五.瀚海闌干
鳴州之外的瀚海關虎踞于中原地脈極盡頭,常年駐扎兩萬兵馬,方圓百里只有鳴州一座城池。出其關外,惟凌山一線有零星水草,之外就是中原人所謂瀚海。其實瀚海并無一滴水,乃是綿延八百余里的荒原,書稱其目無飛鳥,下無走獸,復無水草,目力可及之處,皆是黝黑的礫石灘,如同海底般起伏,其荒涼嚴苛超過世上其他黃沙大漠。這一死域,卻是通行伊州的唯一通道,因此年年有為利所趨的商人冒死穿過,向關外諸國換取香料珠寶,不知多少性命與珍寶一道就埋葬在這無邊瀚海之中,只有瀚海關如大海盡頭一座孤礁般默默守候。 這是西京人每日安睡的憑靠,中原人皆以為雄關固若金湯,又有八百里瀚海了無水草,任北人插翅也難飛過。 這瀚海八百多里,沒有水草,分明是條死路,他們竟敢往里闖,莫非里面真有他們的什么神祗?一個年輕人一路低頭沉思,終于轉頭問身旁的年輕武士,這年輕人小心翼翼駕著一匹驪馬,身上本來光亮柔軟的裘皮披風經過一路風吹雨打已暗淡無光,此刻雖面帶疲色,一雙眼睛還好奇地望著周圍景象,說是軍人,更像是個初出書齋的年輕公子。 不過是秋日,然而風勢已如鞭打一般,那北地的長風獵獵掃過,天地一片蒼茫,左右極目皆遼遠無物,直如混沌初開。 那武士高坐一匹赤色駿馬之上,一路風餐露宿卻仍精神清爽,聞聲思忖片刻,答道:行走伊州道的多是關內流民,無田無產,這大概是唯一的活路。其實瀚海內有冰泉脈,只有極熟悉瀚海地理之人方可找到,外人極少知曉,因此往來客商往往要拿高額金珠換取活命的泉水,成了一門營生。此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世家子自然不會知曉,李璘也無心費力解釋。 年輕人撓撓頭,不再開口,他父親看不過他癡迷奇書,為他買了武職,卻不想一換防,竟然到了瀚海關。本以為與涼國公府三公子作伴這一路上自會輕松,可未想李璘這個年紀輕輕的正三位翊將竟然比軍中老兵還吃得苦,出了連城關數(shù)日風餐露宿,竟然神色不改往常,心中既惱且敬,此時聽見身旁歌聲,眼神也呆了下來。 歌是他從未聽過的,初時自行伍前一人唱起,漸漸的周圍軍士聲音相和,頂著朔烈的北風,幾千行在戈壁道上將士的歌聲,和出別樣古樸闊朗,仿佛雪落弓刀,夕照長河。 肅肅秋風起,悠悠行萬里,萬里何所行,橫漠筑長城 風聲更烈,旭日的金輝終于自東方升起,晨星退讓,天穹如海,彤云如火,半個天空如被撕裂般,輝映赤色光輝。 這是?年輕人開口,身旁沒有人回答,戈壁上的歌聲仿佛隨太陽升起,洗濯凈人心的疲憊。他的問話迅速淹沒在浩蕩晨風中。 瀚海地勢廣邈無極,不知何故,黎明日出之時,常有赤芒貫日、彤云漫天的奇異壯景,邊民呼為赤穹,往往令初見者瞠目結舌、不能自已。 李璘興之所至,突然揮鞭一指,一聲呼喝,胯下赤色西海馬長嘶一聲,切過步卒的長隊奔馳而去。一路戈壁驚塵隔斷初生的太陽。 少年愣住了,亦隨之一夾馬腹,可胯下驪馬跋涉千里,沒有西海馬的良駿,只回頭怒哼了一聲,吧嗒吧嗒嚼著嘴邊的白沫,噴出一溜熱氣。 嘿,小子坐不穩(wěn)馬,甭丟人現(xiàn)眼啦!吃你祖宗的蔭封吧!行軍的老步卒大吼,整齊的行伍爆發(fā)出笑聲轟然,好似雷聲貼著地面滾過。 他羞愧轉頭,看見遠處李璘勒住了韁繩向他招手,駿馬低頭踢蹬著馬蹄。年輕人不禁一怒,馬刺狠打在座下馬腹上,用力一扯韁繩,驪馬吃痛,猛沖了過去,風自他耳邊割過,刀子一般火燎燎的,他什么也聽不見了,只有驪馬嗬嗬喘氣的聲音,他的腿內側感覺到馬賁張的血脈涌動,他幾乎被朔風掀翻,只能低身緊貼著馬背,馬吐出的每一口熱氣都像出自他的頭頂,那支行伍的影子被奔馳的馬拖成黑色模糊的蛇,快些,再快些! 胯下驪馬氣喘聲越來越大,他盯著前方赤色的影子,在視線搖晃的邊緣越來越近。 西海馬驕傲嘶鳴,看著奔來的驪馬,人立起來,又將前蹄重重放下。驪馬一路跋涉,又狂奔了一里多地,嚼邊已是一片白沫,此刻是一心地向西海馬沖了過去。 驪馬四蹄狂奔,已然沖至西海馬身前。 哈哈,好馬!年輕人聽見前方武士們的大笑。他從馬背上直起身來,策緊韁繩,想要來個漂亮的剎馬。馬轡被用力收緊,猛沖的驪馬卻沒有停下來,那受疼怒極的馬不顧一切地躍了出去。直起身子的年輕人不復有控制馬匹的力氣,眼看就要后背向下被掠到地上。 當心!一隊人中有人驚呼,呼聲未落,已有一人身形閃過,那匹西海馬也以離弦之勢沖出。 聆風!攔住它!耳邊一聲呼喝,年輕人幾乎覺得天地顛倒了過來,早起勉強咽下的粗糲飯食此刻幾乎沖至喉嚨口,眼淚已經滾了出來,正待張口大呼,忽地天地正了過來,他腳下一軟,未及癱坐在地,早有人將他拎了起來。 樾之你駕得好馬!李璘的目光里是掩不住的笑意。 李璘你名為樾之的年輕人一番奔馳,此刻上氣不接下氣,只站在原地氣喘,秀氣的臉上是掩不住的一片紅潮。 當真。你這馬雖不是萬里挑一的名駒,也是難得的好馬了。李璘掏出塊松子糖來,喂給兀自咴兒咴兒鳴個不休的驪馬。 李璘,你這是消遣我!樾之喘過氣來,漲紅著臉大吼。 我不過看你無趣,小公子一臉愁緒倒像姑娘思春了。驪馬對他放松了戒備,吧嗒吧嗒地嚼著糖,李璘捋著馬背。背后眾兵士的哄然大笑又似貼地雷般滾了過來。 你樾之胸中千言翻滾,卻漲紅著臉吐不出半個字來。我算服了你! 此時驪馬嚼完了嘴里的糖,便向立在旁邊的西海馬聆風湊了過去,聆風只是盯著來者,露出警戒的眼神,威懾地噴著響鼻兒。李璘上前牽過聆風,撫一撫它的頸跨步上馬,樾之也爬上馬去。兩人重又并轡徐行。 看你一人,就知道你們御林軍不過是斗雞走狗輕薄兒。不過剛剛你那兩手,倒有點大將風度。李璘側目斜了他一眼。 見笑了。我也知道御林軍不過玩笑。都是太平閑人。樾之點頭承認,面色并不惱。御林軍名號雖響亮,不過平日就在皇城內無事可做,又多是世家子弟,閑來不免斗毆滋事尋花問柳,這幾年越發(fā)連京畿衛(wèi)都不如了。家父不準我再讀書,尋個武職,沒想得到了這兒來。 樾之是清河崔氏出身,年未弱冠,在御林軍領了六位裨將閑職,每日卻只在奇書軼事里費精神,甚至校場中亦偷偷攜帶書卷,同儕多笑稱其為崔蠹。 瀚海周三千一百六十里,目無飛鳥,下無走獸,復無水草崔樾之誦著書中文字,不由放聲大喊,這等景況,文字萬不可及??! 憑你的文字大約不可及。李璘聞言低笑。 縱馬萬原,放歌九霄!樾之仍在狂嘯。 你這豪情,留與將來吧!還得戍上兩年。李璘笑,除非再叫令尊把你買回去。 你這等盼望瀚海,莫非在瀚海關藏了個女人?衛(wèi)戍兩年,還不把西京女子的心想碎了。樾之一通大喊后,語言倒靈活了起來,又待開口攻擊李璘,不防咻地一聲一道鞭梢自面前打過,只好訥訥閉嘴。 瀚海哪來女人。李璘斜瞟了樾之一眼,言語輕松,神色寂然無波,唇抿得卻越發(fā)緊,他舉手遙指著地平線上關城的影子,瀚海關乃我中州門戶,一旦陷落,直至連城關千里之間再無險關阻隔,過了連城就是西京。這不是玩笑的地方。所以當年鳴州東山軍拼了萬人的性命也不肯讓睿王自此入關。 那時睿王得了北境人的支持,才能兵臨瀚海關。北境和大秦就此交惡。 那時我還小,我們家正在涼州。李璘又道,目光落向遠方。瀚海之外,就是他的故國。 涼州倒是太平了許多年。樾之見李璘突然嚴肅起來,想到涼州壁上觀的歌謠,唯有涼州倚柱觀。 李璘搖頭:許多關內人逃難去涼州,有一年城外就餓死了兩千多人。涼州城內也很艱難,營里的軍士連馬料都沒得吃,偏那一年北人越過赫連山來了。李璘不愿再說,樾之雖好奇,亦覺話題沉重,便默默無語。 好天氣并未維持多久,秋日漠漠陰云便自天邊涌了上來,疊成重山般橫亙在地平線上,勢如排浪將要席卷天穹。行伍中老兵眼望地平線,紛紛顯出焦急神色,新兵則多茫然無措,只覺行軍行伍的腳步突然加快起來。 看此情狀,不知今年開戰(zhàn)否?樾之心頭隱隱期待。 北疆已經太平十幾年,今年想必也是一樣。李璘隨口答道。 軍令自行伍前方迅速傳來:恐有風雪,全速前進!全速前進! 走吧,今日不到瀚海關,恐怕只能等來年他人收尸了。李璘笑了笑,恐嚇樾之。 戰(zhàn)馬勒緊鐵嚼,戈壁道上霎時寂靜,只余獵獵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