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眾人

    喧鬧聲逐漸遠(yuǎn)去，耳邊又只剩了車輪的碌碌聲。靜無背完了，又開始背，才背到一半，兩輛馬車就一先一后緩緩駛進侯府的東側(cè)門里。

    不多時，車廂外又有人請她下車。靜無才注意到馬車邊上放著的杌凳，她一腳踩在上頭，身子搖晃一下，一把撐住車門才穩(wěn)住身形。靜無覺得，還不如讓她自己跳下來好些。

    馬車在一垂花門前停下，靜無下了車，就瞧見滿眼齊臻臻碧瓦朱甍，郁巍巍畫梁雕棟。

    定安侯府是處五進的宅院，又分了東西兩個跨院。東跨院是內(nèi)宅，西跨院則是用來招待貴客的花廳戲樓等。垂花門的屏門常年關(guān)閉，除非婚喪嫁娶等大事才會打開。穿過垂花門，又轉(zhuǎn)過幾道抄手游廊，就到了侯夫人居住的榮安堂。

    門前侍立的小丫鬟通傳之后，靜無隨著貴婦人進了房中。她行過禮，突然聽到一個女子清脆的嗓音：娘，這姑子是誰呀？是來府中化緣的嗎？

    靜無聽得直皺眉，忍不住偷偷去瞧她。只見上首坐著個容長臉、頭戴元寶冠身著石青襖裙的老夫人。一個穿著鵝黃色衣裙，頸間戴著瓔珞圈的圓臉少女坐在一旁的繡墩上，正依偎在老夫人身邊剝葡萄。

    老夫人聞言，笑道：你這皮猴兒，又在渾說。

    她喚靜無到身邊來，從手腕上摘下一只溫潤的碧玉鐲子，套在她手上。又對依偎在她身邊的少女說：這是你大jiejie敏合。

    那少女一愣，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閉上嘴，神色變得有些古怪。老夫人又對靜無說道，那名少女名喚敏儀，只比她小了三個月。姐妹倆互相見了禮，老夫人又問：劉氏，敏合的住處可安排好了？

    劉氏回答：已經(jīng)提前規(guī)整好了凝月軒，首飾衣物也已準(zhǔn)備好，若不合身，明日再叫針線上的人來改。

    老夫人贊她想得周到，又道劉氏與靜無母女倆一路舟車勞頓，不妨早些回房歇息。尤其是靜無，明日一早還要拜見侯府其余長輩。

    凝月軒的位置頗冷僻，在東跨院的西北角，離其他院子很遠(yuǎn)，卻非常寬敞。共有三間小正房，因為靠著花園的一角兒，一出門就能看到流動的池水和假山上的翠竹。

    靜無不在意凝月軒的偏僻，反而覺得清靜雅致，更喜歡了。

    那個粉衣女子是撥給靜無的大丫頭，名叫畫眉，另有四個小丫鬟。靜無換下身上的僧衣，躺在帳床里，生平頭一次失眠了。

    靜無早就知道她的生母原是定安侯府的女眷，后來犯了錯被打發(fā)到庵堂里，生下她之后就難產(chǎn)過世了。她從小在妙善庵長大，也以為自己會在庵堂過一輩子，沒想過還有被送回侯府的那一天。

    上夜的小丫鬟叫綠蕊，靜無掀開床帳，悄聲叫她：綠蕊，你睡了嗎？

    綠蕊很快應(yīng)聲，靜無說：我睡不著，咱們聊聊天吧。

    綠蕊大概十二三歲年紀(jì)，看起來很老實。靜無很快從她口中打聽到了侯府的情況。原來這侯府仍是老夫人當(dāng)家。老侯爺膝下有兩子一女，都是侯夫人所出，她那個素未謀面的父親就是府中的大老爺。她在榮安堂見過的那個黃裙少女，則是她同父異母的meimei、大奶奶劉氏所出的嫡女莊敏儀，因為很得老夫人喜歡，從小養(yǎng)在老夫人身邊。

    后半夜又說了一些話，靜無才朦朦朧朧地睡去。天剛剛亮，她又被丫鬟叫起來。常年罩在僧帽里的一頭青絲烏黑柔軟，瀑布一樣披散到腰際，又被梳成偏髻，簪上珠釵絹花。靜無沒有通耳洞，耳鉗夾得她的耳朵有些疼。丫鬟又為她穿上一件退紅色小衫，天青色下裙襯得她的腰肢不盈一握。

    丫鬟們看到靜無妝扮好的樣子，紛紛驚嘆。靜無卻覺得頭上沉甸甸的，走路都不自在了。

    靜無來到上房時，聽到房中隱隱傳來嬉笑聲。大奶奶劉氏帶著兩個庶女來得最早，正陪在老夫人身邊說話。靜無行了禮，又與幾個姐妹互相廝認(rèn)過，二奶奶恰好此時也來了。

    二奶奶張氏瞧見靜無，眼前一亮，夸贊道：好俊的姑娘。就拉著她在身邊說話。老太太便笑她只生了兩個兒子，瞧見姑娘便喜歡。

    不多時，兩個老爺帶著府中的幾個小子也來到上房請安。打頭的那個中年男子身量頗高，濃眉下一雙桃花眼，尖下頜蓄著美髯，和靜無有三四分像。

    靜無隱隱有了猜測，果然是她父親大老爺莊知節(jié)。

    大老爺看清了靜無的樣子，聲音都有些顫抖，引得房內(nèi)眾人暗暗側(cè)目。他自知失態(tài)，馬上恢復(fù)了正常，可仍時不時偷偷瞧她。等出了榮安堂，回到自己的院子，大奶奶咣地一聲將一套汝窯的茶具揮到地上。

    房中的丫鬟們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老嬤嬤揮揮手叫她們下去，再一轉(zhuǎn)頭，劉氏已經(jīng)滿臉是淚。

    mama，你瞧她，和當(dāng)年的文氏長得多像？十幾年過去了，他還忘不掉那個賤人啊！

    那老嬤嬤是劉氏的奶嬤嬤，姓李，將劉氏奶大，又隨她陪嫁到定安侯府，早將她看成親女兒一般。聞言自然心疼不已，又安慰道：夫人多慮了，若老爺真對文氏念念不忘，怎么會將她送到庵子里，這么多年不聞不問？文氏一個上不得家譜的妾室，死了連祖墳也沒入，怎么越得過您去？

    劉氏又哭了半晌，抹著淚，恨聲道：罷了，我只管把我的崢兒和敏儀好好養(yǎng)大。她留下的妾生女，嫁得好了自然要幫襯我的崢兒，更何況嫁去程家，能有什么好下場？

    李嬤嬤連忙點頭：夫人這樣想就對了。

    此處二老爺房中，也在談?wù)撝?dāng)年事。靜無來到侯府中，便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偏偏她自己還對此一無所知。

    因為靜無剛剛知曉，自己的婚期就在下個月。大夫人派來兩個嬤嬤，專門教導(dǎo)規(guī)矩什么站立時必須平肩正背，臂如抱鼓。什么走路時必須步伐平穩(wěn)，裙間禁步發(fā)出的聲音輕緩得當(dāng)。

    還嫌棄她吃得太多，不給她rou吃，每日讓她吃芙蓉豆腐、雞湯芋羹等等看起來風(fēng)雅，吃了卻沒有滿足感的小菜。

    靜無本就覺得這侯府生活不如庵中自在，現(xiàn)在連rou都吃不到，又要每天勞心勞力地學(xué)規(guī)矩，更是煩悶得很，恨不得這一個月時間快些過去。總不至于嫁了人，夫家也不給她rou吃吧？

    沒想到幾日后，她的生活就又起了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