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季清澤
13 季清澤
T大計算機學(xué)院院樓的一間辦公室門前,楊思琦和葉凡已經(jīng)在這里忐忑不安地等了十幾分鐘了。 由于還在暑假期間,學(xué)校里除了少部分留校干活的研究生以外都沒什么人。而至于他們這種剛拿到錄取通知書但還沒正式入學(xué)的學(xué)生,本身就更沒有理由出現(xiàn)在這里了。 只是好巧不巧,招收他們的老師看起來實在是有些過于負責(zé)了,說是怕他們開學(xué)了不適應(yīng)研究生的學(xué)習(xí)模式,想先帶他們提前熟悉一下組里的環(huán)境和團隊成員,提議開學(xué)前先見上一面。 而不論他們這之前已經(jīng)在考研論壇和群里搜索過多少相關(guān)信息,第一次跟導(dǎo)師見面,心里總是沒底的。 我有點緊張。 又沉默著等待了十分鐘以后,是葉凡先按耐不住開了口。 我也有點緊張。 回應(yīng)他的是楊思琦同樣心里發(fā)虛的聲音。只是想到好歹緊張的也不只是自己一個人,繃直的身體瞬間有些放松了下來。 他于是忍不住問道:你說季老師是個什么樣的人啊? 楊思琦雖然自己也沒見過真人,但道聽途說的消息卻是存了不少:我之前在考研群里問過師兄師姐,聽說雖然要求挺嚴格,但私下里對學(xué)生們好像挺不錯的。 但是我怎么聽說這些走青千項目回國的年輕老師,因為項目壓力大,導(dǎo)致push到極點的變態(tài)非常之多??? 真的假的不過季老師不是已經(jīng)做到正教授了嗎,這已經(jīng)不會被隨便解聘了吧?還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嗎 誰知道呢,而且見學(xué)生的時候還好好的,等招進去了再暴露本性的老師不是一大堆? 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再說了,我現(xiàn)在越來越害怕了。 本是想緩和氣氛才提出的話題,卻沒想到反倒使得現(xiàn)在的等待越來越難熬了。于是他們兩人互相對視了一眼,還是決定終止了這場對話。 只是光站在這等也是有些百無聊賴,葉凡是最先待不住的,提腳就要拐去樓梯口透個氣。而正當(dāng)楊思琦也想跟過去的時候,卻看見了葉凡一瞬間整肅起來的神情。 季老師,您來了。 迎面過來的是一個高挑且面容雋秀的男人,看起來最多三十出頭,又或者還要更加年輕一點。 他穿了件淡色細紋的襯衫,下擺很規(guī)整地收進西裝褲里,手里還拿了臺筆記本和一小沓文件之類的東西。見到在門前等著的葉凡和楊思琦以后,會意地點了點頭。 先跟我進來吧。 他打開辦公室的門,于是葉凡和楊思琦也惴惴不安地跟著走了進去。 楊思琦探頭張望了一下,里面一眼看去收拾得算是十分整潔干凈,正面辦公桌上是臺連了好幾個顯示屏的電腦,堆了些書和散亂的紙張在上面。 只是從他桌面到一旁延伸到天花板的書架上,都幾乎看不見什么有個人色彩的東西,因而也無從猜測這位老師的喜好與性格。 楊思琦和葉凡? 是的老師。 季清澤聽畢,拿起桌上兩份用回形針別好的紙質(zhì)文件遞給他們:你們的學(xué)生郵箱和個人賬號,以后開組會前,記得先提前把PPT在云端共享一下。我一會先帶你們?nèi)マk公室挑個座位。 他語氣平靜,只是葉凡和楊思琦聽著卻登時心里一緊: 不是說就見個面嗎?難道現(xiàn)在還沒入學(xué)就要布置工作了? 季清澤看了他們一眼,仿佛是一瞬間洞穿了他們心中所想一樣:只是先熟悉一下環(huán)境,帶你們認識一下組里的師兄師姐們。 他們這才安下心來。 你們報考前應(yīng)該也了解了,我們組主要是做目標識別的算法開發(fā)的,但是去年陳老師進來以后,涉及自動駕駛相關(guān)的應(yīng)用技術(shù)研發(fā)的都會有做一些,也有跟企業(yè)合作,所以之后你們找實習(xí)的時候,我應(yīng)該也可以幫忙聯(lián)系一下。 楊思琦和葉凡邊聽邊一個勁點頭,也沒提出什么疑問,看得出是做了一定功課才過來的。只是當(dāng)他們聽到季清澤說要幫自己聯(lián)系實習(xí)的時候,一時間想起那些師兄師姐們抱怨自家導(dǎo)師連工作都不讓自己找的悲慘經(jīng)歷,只差就要跪下來抱著他的腿邊哭邊喊神仙老板了。 我過段時間先發(fā)點文獻給你們,你們看看有什么感興趣的方向,再跟我說。 他說著便從座位上起身,要帶楊思琦和葉凡去一趟辦公室。 只是這時,他放在桌面上的的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而楊思琦就站在桌前,雖是沒有故意去看,卻也還是不小心瞟到了上面來電顯示的名字。 林郁。 季清澤微微示意了一下讓他們稍等,便拿過手機接通了電話。楊思琦在一旁悄悄看著,見他沉默地聽著對方說了好一陣子,才語氣平淡地回應(yīng)道:可以,那就晚餐的時候見一下吧。不過我可能沒太多時間,晚上要回我爸那里一趟。 應(yīng)該是約了什么人吃晚飯吧?她想。 而季清澤掛掉電話以后,也沒再多說什么,只是稍微表示了一下歉意,便要帶著他們往辦公室走。 楊思琦和葉凡就跟在他身后稍微隔了一點距離的地方,葉凡這次終于見到了導(dǎo)師本人,算是對自己今后三年的生活質(zhì)量稍微安下心來一些,正想和一旁的楊思琦共享一下劫后余生的心路歷程,卻發(fā)現(xiàn)她眼神訥訥的,叫了好幾下,才終于回過神來???了一聲。 他盯著她臉看了好一陣子,滿腦子疑惑,最終憋出來了一句:你是嚇缺氧了嗎?為什么臉這么紅? == 掛掉電話以后,林郁收起了手機,目光無意識地望向窗外往來的人群,愣愣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季清澤在她對面落座,她才收斂起了自己不知何時開始變得有些飄忽的的眼神。 原本和他約的是七點在學(xué)校馬路對面的咖啡館見個面,只是中途對方打電話來道歉,說行政那邊有點事,可能會遲一些,最后就推到了七點半。 他看起來一路上過來得十分匆忙,走進店門的時候都還微微有些喘。 抱歉,讓你久等了。 只是林郁也不是十幾年前那個沖動任性的小姑娘了,不可能因為這種外因?qū)е碌倪t到就對對方大發(fā)脾氣。更何況,自己是要站在這個人朋友的立場上發(fā)脾氣嗎? 沒事,最近很忙嗎? 季清澤不置可否:還好,只是去見了兩個今年剛招進來的研究生。 他頓了頓,又隨口問了一句:還沒有打算找找合適的教職嗎? 林郁聽畢,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我是打算繼續(xù)熬個兩三年博后,湊點文章再去申請。跟你們這種熱門行業(yè)不一樣,我們發(fā)文章是相當(dāng)不容易啊。 嗯,這樣安排也挺好的。如果有需要我引薦的人,我會盡力幫忙。 林郁看著他平淡的神情,總覺得他似乎哪里有些心不在焉。 這個人的回答總是這么滴水不漏,像是一個極其貼心且善于傾聽的朋友。不論對他傾訴怎樣的煩惱,他的回應(yīng)總是妥帖而恰如其分。 林郁心想,如果自己哪一天真的向他開口尋求幫助,他也是一定會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幫忙的,不過也僅限于此了。 她有時候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到底還想追求這之上怎樣的對待呢? 只是這也注定得不出答案,于是最后也只能將情緒一笑帶過:對了,你們上次參與招標的那個跟Tesco的合作項目,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審核了,我爸說問題不大,應(yīng)該基本上是定下來了。 他點點頭:好,這次麻煩你了。 我只是牽個線,最終能不能過還是要靠你們自己,你也不用謝我。 還是要謝謝你的。 林郁看向她對面的人,他低頭抿了幾口手中的咖啡,只是什么都沒有說。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冒出這樣一個如此沖動而大膽的想法的,只是這場漫長的等待實在是太過于難熬了,就像將滿腔的熱血投向一個永無回音的山谷,而她甚至一開始就是清楚這一點的。 身體甚至先于她的理智做出了決定,有些恍惚地問出了聲。 這么多年了,你也不想找個人陪陪你? 只是在這句話問出口的那一個瞬間,她就意識到自己越軌了,卻又沒有辦法收回。 季清澤抬頭看向她,神情依舊毫無波瀾,仿佛她只是開了個無關(guān)緊要的玩笑。 林郁。 他站起身來,撿起了掛在身后椅背上的西裝外套。 你喝多了,我叫輛車送你回去吧。 她看了看眼前還沒喝到一半的拿鐵,只覺得上一秒還在隱隱期待著什么的自己,實在是有些滑稽可笑了。 == 由于跟林郁見了個面,季清澤回到季方林在S市郊區(qū)的那套住所時,已經(jīng)接近夜里九點多了。 開門的時候,季方林正坐在廳里看電視,放的是典型的八點檔家庭倫理劇,只是他看起來似乎也并不十分投入。 爸。 季方林看見兒子回來了,本想過去打個招呼。只是他這些年身體狀況不比往昔,最終只是在沙發(fā)上對著剛進門的季清澤點了點頭。 江姨今天沒有過來嗎? 季方林見他皺了皺眉,也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問:她兒子今晚開家長會,就請了個假。不過沒事,我自己隨便弄了點吃的,不打緊。 他猶豫了一下,又接著開口道:燦燦下周三的飛機到S市。 季清澤此時已經(jīng)坐在桌前,俯身盯著屏幕,處理今天因各種雜事而延后的工作事項。 他沉默了很久,甚至連季方林都要以為他是沒有聽清,準備再說一遍的時候,才聽見他緩緩開了口:好,我會清一間房間出來。如果她還有什么需要提前準備的,再告訴我吧。 季方林點點頭:你們兄妹,向來是最要好的,這點我不擔(dān)心。 他看向這個兒子,嘗試著想要通過他神情猜出他此時心中所想。只是季清澤依舊面色平靜,仿佛與他即將重逢的meimei不過是分開了一個暑假一般。 然而季方林卻記得,就在自己告訴他這件事的時候,這個總是在情緒上表現(xiàn)得毫無波瀾的兒子,卻在那個瞬間突然踉蹌了一下,他眼神凝視著自己,身體卻往后退了一步,仿佛是遇到了什么他始終不愿相信,也不愿面對的事情一樣。 最后愣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說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季方林知道,這個兒子以前并不是這樣的。 盡管他依舊體貼而溫柔,似乎善待于自己身邊的每一個人。然而相處久了卻會讓人隱隱約約地意識到,每當(dāng)自己覺得與他的距離已經(jīng)足夠接近的時候,他卻總會突然后退一步,就像是什么預(yù)警機制在發(fā)作一樣,讓人覺得自己或許永遠都走不近這個人。 于是一時間不知觸動了心中的哪根弦,有些恍惚地問道:清澤,你是不是還在恨我? 如果不是我當(dāng)初太懦弱了,不愿意承認,也不會讓你誤會你mama這么多年。 季方林在等待他的回答。他無數(shù)次想問出這個問題,卻始終開不了口。只是這一次不一樣,燦燦也回來了,那也許今天就是他問出口的最好時機。 沒有。 預(yù)想中的回答。 也說不清是失望還是不失望,只是聽見他這么說,季方林也知道自己或許是問不出想要的答案了。 即使是父子,即使是這個世界上聯(lián)系最為緊密的血親,也總會有一些事情無法說出口。只因一旦說出口了,就可能再也無法挽回。 于是萬般情緒最終化作一口嘆息:只是都過去這么久了,我跟那個人也已經(jīng)斷了,確實是我那時候糊涂。這些年,我也算是遭到了報應(yīng)。你mama,是我對不起她。 季清澤沒有正面回應(yīng)他的話,只是起身離開桌前去燒了杯水:先吃藥吧,明天不是還要去化療嗎。 這已經(jīng)是他拒絕繼續(xù)溝通下去的信號了。 季方林見他將水端至自己面前,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卻又聽見他突然自言自語般地說了一句話。 這里還是離市中心太遠了,我打算過段時間把這里租出去,然后再給你找套房子。 只是他聽完,也并沒有答應(yīng)下來:再看看吧,都住習(xí)慣了,換起來也不太方便,郊區(qū)其實挺好的。 他現(xiàn)在住的這套房子離市中心大約兩小時的車程,已經(jīng)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建的老房子了,周邊的各類配套設(shè)施也都不是很完善。只是季清澤看他堅持要住在這里之后,又重新裝修過一下,好歹是住起來不會像看起來那么憋屈。 季方林前些年再次創(chuàng)業(yè)失敗后,無奈之下抵押掉了A市的那套舊房子,后來靠著自己做代課老師的收入和僅剩的一點家底,好不容易才攢出來這套房子的首付。 只是季清澤之后全獎去美國讀了博,又走青千計劃在T大拿了教職,光是安家費就拿了四百多萬,也就不再發(fā)愁經(jīng)濟上的事情了。 而他提議自己搬出去的事情,在這之前其實也已經(jīng)有過好幾次了,只是都被他以各種理由搪塞了過去。 季清澤沒有明說,但是他這個做父親的也清楚地知道,他為什么會如此抗拒自己住在這里。 這個在外人看來永遠謙和,優(yōu)秀,對所有人都彬彬有禮的兒子,選擇把自己那一段狼狽不堪,不愿暴露在任何人面前的過去,都埋藏在這里。 而那一切都是他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