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大氅在身后被吹開,宋雋從那大殿里走出來,立在燈火通明的檐下,看大雪飄飛,滿眼熱鬧的年節(jié)光景。 她面色比白雪,看了許久,偏過頭去,微彎著腰,咳出暗沉沉一口血,指間攔在唇畔,把那血緩緩拭凈,幾滴落下來,融在雪地里。 是秾艷一枝梅。 她眺望著這宮城。 哪一處都是渾然的厚重莊嚴(yán),把人拘在里面,藏掖起人氣,顯擺著規(guī)矩。 她把唇抿得發(fā)了白,殘余著的一線血色愈發(fā)暗沉,夜風(fēng)卷過她鬢發(fā),吹得她雪白半頭。 她這些年少在宮里走動,然而當(dāng)真置身其中了,卻還記得這里的雕欄玉砌。 記得她曾在這里,守了一天一夜。 那是五年前的那場叛亂。 彼時江子期的皇位尚未坐熱,早朝時候,叛軍忽然發(fā)兵,打得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諸臣護著帝王一路往宮里逃,四處都是竄逃的宮人內(nèi)侍。 孰料宮里也有叛軍伏應(yīng),把帝王堵在這萬章宮里。她那時候職位低,不比彼時尚在人世的祖父,入殿可不解佩劍,對著四面八方的叛軍無計可施。 后來祖父拼著殺出一條血路,奪了叛軍的刀劍護身,轉(zhuǎn)身時候把佩劍扔了給她:把這最后一道宮門守好了。 他挾了假扮帝王的小黃門一路奔出宮城,引走了大半叛軍。 宋雋握著他那把沉重不堪的長劍,守著身后的諸臣與尚年幼的江子期。 她那時候尚年輕,不曉得接過來的是怎樣的負(fù)累。 那場叛亂里死了許多人,臣子,內(nèi)侍,宮人,叛軍,不計其數(shù)。 無數(shù)人的尸首堆疊在一起,仿佛要和帝王的位子分庭抗禮一般。 他們的鮮血流淌,永遠(yuǎn)滲入那些石頭的紋路里。 她嘆一口氣,倒頭暈了過去。 這一場合該歡慶的年過得死寂,中書令與殿帥一起病倒,初七的人日都過了也還沒下床,江子熙從宋府看完宋雋出來,轉(zhuǎn)頭又登趙家的門。 初一匆忙來見她:我家大人說,恐過了病氣給殿下,不便親自接見,萬望見諒。 江子熙笑一聲。 你家大人騙傻子呢? 身后的裴瑾輕咳一聲,她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這話里的歧義,改口道:你家大人把我當(dāng)傻子騙呢? 我打聽了,這幾日了,凡是來探望的,你這丫頭都是同一副說辭,變動都沒變動的,他青年才俊、身強體壯的,哪這么多病氣過給別人?進去回稟了他,說我剛從阿雋府上回來,問他愿不愿意見我。 初一嘆口氣:不知宋大人如何了? 江子熙嘆口氣:躺床上昏天黑地地睡,也不曉得病在哪里,問了便說累,看著也是真的沒精神,也不曉得是睡多了還是怎么樣瘦得快脫了形倒是真的。 初一轉(zhuǎn)身去回稟了,略片刻,就折身回來。 殿下恕罪,我們大人說了,真是怕過了病氣給您,您千金玉體,久病之人的屋子,實在不敢叫您踏步。 江子熙眉毛都要揚起來了。 半晌,她問:你們家大人和阿雋吵架了? 裴瑾扯一扯她袖子,攔下她話:既如此,我們便告退了。 江子熙雖言未盡,但裴瑾難得主動拉她衣袖,忙順桿爬地握住他手。 兩個人一道兒回去,她皺著眉:趙徵從前私下里對阿雋那樣,怎么這一下子就不管不問了?難道你們男子當(dāng)真如此薄情,真是世風(fēng)日下。 裴瑾看一眼被她緊握著的手指,略彎一彎,到底沒掙脫她,緩緩道:知人知面,卻難知各自心事,且由他們?nèi)チT。 那邊廂,趙徵坐床上,神色寡淡地看一頁書。 江子熙一貫嗓門清亮,說得那些話輕易便被他聽去,滿紙字符便都虛晃了。 半晌,他在那書頁處夾了簽子,隨手放在枕邊,望著遠(yuǎn)處屏風(fēng)上的字跡晃神。 宋大人一貫薄情,尋常物件與情意都吝嗇得很,一起相交過這樣許些年,留他作了念想的東西也不多,只寥寥幾樣,初一搜羅出給他來,又被他打發(fā)去收起了。 只有那屏風(fēng)不便收拾,上頭的字跡是有一遭他胡鬧,捏著她手在書房里寫得,寫到后面字走了形,暈開一團團的墨。 趙徵盯著看了半晌,直到那字跡間顯出人形。 大人。是初一:大人當(dāng)真不去瞧一瞧宋大人么? 初一。趙徵笑了一聲,音色散漫低沉:我把你送去宋府好不好? 初一霍然一驚,曉得是自己多管了事情,也不求情,沉默跪下,等著發(fā)落。 半晌,趙徵嘆口氣,搖一搖頭。 我午晌起來,在后院走一走,你趁著我不在,找些人,把這屏風(fēng)撤了,隨便換個罷。 他抬手揉著太陽xue,卻不曉得自己此刻正入著宋大人的夢。 宋雋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久,夢做了幾重。 到最后輕而易舉便曉得是夢夢把當(dāng)年事描繪得太好,叫人不敢信,窺破是幻境,于是只冷眼旁觀著那些光怪陸離。 她夢得見自己父母親人俱在,雖然一樣被按著學(xué)了刀劍,卻不必在北境苦守那七年,偶然得了機緣,溜出家門隨人走鏢,把河山看遍,回家時候父親追著她責(zé)罵,母親笑著把她攬在身后,祖父止了這場鬧劇,叔伯們大笑著調(diào)侃她:都有人上門來提親的年紀(jì)了,怎么還是個小妮子性情? 來提親的是誰? 她逐著日光去望,看見明晃晃日光下頭,搖著扇子面帶笑的少年時候的趙徵。 她盯著夢里的趙徵看,耳畔炸著江子期的喝問。 你喜歡上他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