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認定
103.認定
那日和祝福提了句出差,模棱兩可只說時間不短,也不算刻意不交代清楚。 說動祝振綱點頭答應,若問謝譯有沒有把握,半分都是夸大了。 僅憑著一腔歡喜嗎,大抵只有他覺得分量十足重,放在旁人眼里不值一提罷。 當初Z市送機時的對白言猶在耳,想起祝振綱的鏗鏘無轉圜,此行必然不易。 額縣的機場落地,謝譯找了個當?shù)厮緳C,驅車六個半小時趕到祝父的研究所。 他狡猾,只身一人來的,別說助理司機了,只帶了一只行李箱,打算作長線抗爭。 祝振綱見到他并不驚訝,只凝住面色深深嘆了口氣,這一天遲早會來,兩人都心知肚明。 到底是晚輩,總不至于把他晾在荒蕪戈壁里。 當晚,謝譯被祝振綱帶回了家,那感覺類似撿到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牧區(qū)的房子還是從前的樣,兩室一廳,謝譯能住的只剩下祝福那間。 一米五的木頭床,書桌,衣柜,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了,甚至少了些少女氛圍。 謝譯看著滿墻的榮譽獎狀,語數(shù)外各類競賽,能得的獎都得了,褪了色卻不減驕傲。 一張張獎狀上躍然她的笑靨,他能想象到當時的她有多優(yōu)秀。 門未關,祝振綱敲了一下,將佇足神游的人拉回了現(xiàn)實。 開飯了。 來者是客,哪怕知道他沒打算遮掩的小心思,祝振綱還是盡到了地主之誼。 來回幾句寒暄止乎禮義,連正事都沒來得及張口,吃完就各自回屋了。 大約是心尖上的那顆果實太甜美,謝譯不覺得難,反覺值得。 里外里跟了半月,再生疏也混了個眼熟。 祝振綱對謝譯的態(tài)度在稱呼上率先松口,由謝先生到謝譯算是質(zhì)的飛躍。 酒勁上頭了也會破例多說幾句,好比是對晚輩的指教。 謝譯聽得尤其認真。 你打算什么時候回。 祝振綱不知道謝譯有多大的事業(yè),但總不至于空閑至此,一聲不吭就住了半月,絕口不提及歸期。 謝譯灌了一口香醇可口的馬奶酒,腦子熱了,膽子也大了。 伯父,我 別光顧著喝也吃點下酒菜,這酒后勁足。 祝振綱的打斷很及時,像是不愿意聽他說下去。 謝譯分毫不讓:我要娶她,伯父,我誠心誠意想娶你的女兒。 才喝幾盅,人都醉了說胡話。 祝振綱撥弄著一盤冒著熱氣的花生米,意興闌珊的態(tài)度明擺著不當真。 謝譯選擇性視而不見,既然來了,不得首肯誓不罷休。 您覺得我有做得不對的,或者對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您只管說。 那話鏗鏘有力,字字砸在祝振綱的底線上。 屋子里很靜,誰都沒有再說話。 謝譯是等著祝振綱發(fā)難,而祝振綱呢,他壓根就不想談這個話題。 先前三番兩次打斷,卻不想眼前這位是鐵了心要打破沙鍋了。 我不信你。 祝振綱放下陶瓷酒杯,說這話時半分醉意都瞧不見,正兒八經(jīng)的嚴肅。 當初,他就是因著錯信才放了妻兒離去,而后是血淋淋的悲慘。 那場教訓壓在心頭這么些年,仍是摘膽剜心的痛。 時至今日,祝振綱誰都信不過。 我對她素來沒什么要求,但唯獨你不行。 要說祝振綱對謝譯并未不滿,甚至可以稱得上欣賞,若不是他卷進了當年那樁事 謝譯,離開Z市時我對你說的話,就是我現(xiàn)下的回答。 與她相伴余生的那人不需要多出類拔萃,平頭百姓就好,普通家境最理想,我只求她一生安穩(wěn)。 他把話說得太絕了,一點退路都沒給人留,預先準備的肺腑之言還來不及吐,全被扼殺在否定里。 本就少得可憐的底氣在這三言兩語間被刺得稀碎。 謝譯拿起酒杯,望著渾白的液體出神,驀地想起臨行前的早餐。 她捧著杯子小口喝牛奶,乖巧又可愛,忽然又有了豁出去的力氣。 我第一次見她,十八歲,她咬著炸雞腿rou滿嘴的油。其實她最喜歡烤雞翅,并且搭配甜辣醬。 不喜歡純牛奶,覺得沒趣味還不如喝水。 吃西瓜不吐籽,吃蘋果梨子水蜜桃不會削皮,說是怕麻煩,我卻取笑她懶。 每一期都市畫刊的填字游戲都會認真作答,填滿很有成就感。 喜歡冬天因為可以打雪仗,聞到香菇的氣味會皺眉,非常喜歡芒果班戟但是只允許自己一周放肆一次,她說喜歡不應該太容易得到。 她對金屬過敏,所以很少帶首飾,總是丟三落四,生活上馬馬虎虎,卻對畫稿細致到底。 那些瑣碎的過往經(jīng)他之口闡述,帶著脈脈淺淺的時光縮影,耐人尋味。 謝譯抬眸,每個字都裝滿了誠懇與堅定。 今年年初,璇姨參加了一個折紙藝術展,得了個不錯的名次。 所以,為什么唯獨不能是我呢。 一個破敗絕望的如璇都能蛻變重生,更何況滿心滿意疼愛的她呢。 這份安穩(wěn),謝譯自認給得起,千倍萬倍在所不惜。 祝振綱依舊是起身要走的側臉,只露了一半面孔,神色嚴峻凝重。 謝譯是膽大妄為了,卻也道清了一些事實。 為人父的失職,為人夫的怯懦,在那些只字片語里淋漓盡致,刻骨銘心。 他再沒有說什么,蹣跚回了房。 在這一場求饒討好對峙硝煙里,分不出個高低上下。 酒喝到這兒夠了。 接下來幾天,謝譯依舊畢恭畢敬跟在未來岳父身旁,幫不上什么大忙,搭把手還是可以的,畢竟年輕力壯的小伙子,不能白費了這一身結實的腱子rou。 許是那夜的酒太耗人心力,祝振綱的態(tài)度較之前明顯平緩了許多。 對著謝譯也不再是分界的嚴肅,偶爾還能聊一些實事近況。 事情的轉機發(fā)生在祝福的冷淡里。 那日一場時機不對沒有及時回信息,后幾日那個在陽城的小氣鬼又恢復了剛開始愛答不理的脾性。 發(fā)微信也不回,打電話就敷衍著,沒兩句就說有事要掛,大多時候索性不接。 次數(shù)多了,但凡路過見他眉頭緊鎖,祝振綱就料到是在自家女兒那里吃了閉門羹。 不知怎的,老父親的心境,居然挺爽快。 謝譯不遠萬里趕來,那份急切好似兩人已經(jīng)情定終身只差他一個點頭。 普天之下沒有哪個做父親的會舒坦。 水靈靈的女兒跟著心上人走了,難不成他還要笑臉相送,什么道理。 現(xiàn)在看來祝福還是跟他一頭的,謝譯啊,且得追著呢。 心里的那份失落淡了些,看謝譯竟奇跡般負負得正了,突然順眼。 故地重游,有些不愿與他分享的事,脫口而出極其容易。 第一次騎馬,她是無知無畏的膽大,跟著幾個大孩子一起鬧,沒扶穩(wěn)從馬上摔下來。 她哭了嗎。 那可不,手骨都脫臼了,還在沒摔到腦袋。 祝振綱想起那時候,祝福響徹整片草原的哭聲驚擾了方圓幾里地的牛羊動蕩不安。 這也是有生以來她哭得最慘的一次吧。 我以為她會長記性,誰知道等養(yǎng)好了手又忘了痛,找準了那匹小馬駒非要將它馴服了才算。 謝譯低眉笑了,很像她,不服輸也不怕死,最讓人不省心。 還有這兒,當年她貪吃,被我罰站一夜。她是個倔脾氣,拗不過彎來絕不服軟,只能等她自己想明白了才作數(shù)。 祝振綱想起女兒吃了珍稀動物的事,真是好氣又好笑。 您真狠心。 謝譯不適地蹙眉,這么個光禿禿的山坡,她那么小一定怕極了。 祝振綱淡淡瞟了那位一眼,暗自思忖著他這是以什么角色來討說法,頓時也不覺得好笑了,只有生氣。 決定回陽城之前,還是出了件控制外的事。 謝譯存了私心,好不容易和岳父大人的關系有所轉圜,輕易不敢把祝福懷孕的事情透露。 他是預備說的,這一趟重中之重正是攤牌。 只是這個時機,很難把握就是了。 同樣是客廳,不同的棋局。 有了前車之鑒,謝譯不敢下得太假,再加上近些日子被祝振綱多方提點,雖然沒有百分之百贏的把握,還是可以硬著頭皮殊死搏斗幾輪。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手機放在矮凳上,閃了一下,來信息了,是她的。 眼看著祝振綱沒什么表情,謝譯膽子大了不少,打開手機,是一句無關痛癢的哦。 本來藏著幾分期待的雙眸瞬間暗淡無光。 回了幾段日常關懷的話,意料中的了無音訊。 他將手機放回原處,怏怏不樂的氣質(zhì)并不打算收斂。 祝振綱喝了口茶,見他萎了,甚至不計前嫌地疏導了一番。 怎么?那丫頭又不理人了? 謝譯悶悶應了一聲,轉手就吃掉個炮回了點血。 祝振綱不惱,甚至眼里還藏著幾分愜意:我算是知道了你為什么來我這,到這份上還不肯走了。 敢情是來拉攏人心的。 伯父,我就指望著您什么時候看不下去了能幫我說說好話呢。 油嘴滑舌這技巧好像與生俱來,謝譯運用的很到位,話說著手上也沒停,轉手砍了岳父大人的馬腿。 這如意算盤打得真好。 祝振綱多看了他一眼:年輕人,想法還是太天真。 反手一碰,丟了的馬換回一只象,不算虧。 天真好啊。 謝譯的腦子都在棋盤上,我得再天真點,回頭才能跟孩子鬧成一片。 祝振綱以為自己聽岔了,棋子一頓,落在了不該落的地方。 什么? 謝譯沒聽到,只盯著他下錯的步子兩眼放光:落子無悔。 這至關重要的一步,可是逆風翻盤的好機會。 祝振綱任他吃掉最后一個士,臉色一沉,握棋子的手開始發(fā)力。 謝譯耳聰目明,這時候哪怕能吃將也不敢輕舉妄動。 他咽了咽口水,額角有汗滴下來,隨后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那什么爸,恭喜你要當姥爺了。 cao,明明是想認錯的,怎么到嘴邊成恭喜了。 現(xiàn)在是躲呢,還是逃呢,還是就地自我了斷? 果不其然。 下一秒,祝振綱的無敵鐵掌猛地劈在棋盤上,棋子四處飛濺,茶杯被震落碎成了渣子。 怒發(fā)沖冠的老丈人咆哮如雷:渾!??!子! 屋外枯藤上,那只打著盹的老鴉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震得展翅撲騰,是嚇跑的。 那聲怒吼的威力有多驚人呢,回陽城的火車上,謝譯耳鳴了一路。 可偏偏,他受得甘心情愿。 /// 祝福用手肘撞了撞身后的人,沒好氣:喂! 她喊了他兩遍了,一點動靜都沒有。 謝譯回過神,摟緊了懷里的香軟:我在。 你快睡啊。祝福扭著身子想從他懷里掙脫。 這都叫什么事,她一個午覺剛睡飽的人,被他三言兩語唬弄又上了床。 說什么睡不著,認生,要抱著她才算,沒一句正經(jīng)話。 然后就演變成如此詭異的一幀。 她側躺著,他從后摟著她,嚴絲合縫的緊密。 祝福原想著等他睡著了自己就閃,可放在小腹上的那只手有節(jié)奏地輕撫著,明顯是沒有一點睡意。 祝福去碰他的手卻被反握住,叫了他一聲,沒理她。 孕婦的耐心大約只有針尖兒那么點大,她惱了,他連忙安撫。 她催促著:你怎么還不睡。 謝譯:我不困。 祝福翻了個他看不到的白眼:不困就起來。 謝譯耍賴第一名:我不。 謝譯你無理取鬧。 嗯,那你打我。 他們的對白堪比小學生,或者還要幼稚一百倍,卻誰都舍不得按下終止鍵。 周茹在震驚謝譯當了一個月沙發(fā)客時,祝福心里想的是:她其實并沒有關臥室門,如果謝譯真有非分之想,其實機會還蠻多的。 但她心知他不會。 就是吃準了他的溫柔可欺,才會如此肆無忌憚。 那現(xiàn)在為什么又會了。 祝福想,這或許是他變化的某一種不定因素。 謝譯在很早之前就明白了一個現(xiàn)實。 她應該是喜歡他,卻不愿意嫁給他,哪怕兩人之間已經(jīng)有了不可分割的牽連。 癥結所在,是他和她之間錯綜復雜的背景陳述,家庭關系,解不開的糾葛。 謝譯比她更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所以千難萬難都要走這一遭。 她顧慮的,擔憂的,不敢面對的,通通由他迎難而上。 從祝振綱那里求來的一句應允,讓謝譯多了一張官方許可證。 他敢與她相擁而眠,也因為此。 只是,這還不夠。 臨走前祝振綱的一席話在謝譯心里生了根。 每個字都像是一把鋒利的刀,不帶含糊地刺向心臟,發(fā)出鈍器侵襲的尖叫。 當年在襁褓中的兩個孩子,mama帶走了jiejie,緊接著順延出兩道截然不同的命運走向。 然后,僥幸活下來的那個人總會時不時捫心自問:如果當初被帶走的是她呢。 祝福一直覺得如愿是替她遭受了那份慘痛,這也是她一直苦苦糾纏過去不愿放手的根本。 當幸運變成了罪孽深重的代名詞,它會變成銹跡斑斑的枷鎖將人的悲歡掩埋無蹤。 壓著低啞的語調(diào)說完這番話,祝振綱好似衰老了數(shù)十歲,言語神情皆是滄桑無奈。 他對謝譯說,如果她心里的那道鎖永遠無法打開,你怎么辦,你們怎么辦。 只聽那人說:我會陪著她,再來一個十年,或者二十年,哪怕五十年,我都會在她身邊。 謝譯不愿逼她強行破鎖重建來凸顯自己過人的成就感,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總歸,那些螫人的難以忘卻的傷痕,全部的自責與難過,有他呢。 - 應該還有一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