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柳慕江進監(jiān)獄大門時，手表上的指針剛剛過九。

    她離開會見室已經(jīng)過了10點半。

    探視時間結(jié)束，陸三原在獄警的陪同下回了宿舍，柳慕江卻坐在椅子上，遲遲地不動身。

    旁邊的獄警早就收到上頭的通知，知道柳慕江不是位普通人，看她在那發(fā)呆，也沒去催她，自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陪她一起等待。正巧昨晚是他值夜班，他把頭微微后仰，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瞇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柳慕江才起身，高跟鞋的鞋跟敲在地上，噔地一聲。

    獄警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柳慕江就站在他身邊。他趕緊用手背搓了搓眼睛，站起來。

    很累么？

    柳慕江的外套搭在胳膊上，看著獄警的眼睛，溫聲細語地詢問。

    這么多年和人打交道的經(jīng)驗，教會了柳慕江一件事：人不可能一直保持自我。柳慕江不喜歡與陌生人打交道，哪怕有孫琦，她還是需要與形形色色人打交道。她只能慢慢改變自己的冷臉，學會帶上虛偽的笑容，與人接近。

    獄警是剛?cè)肼毑痪玫男氯?，對柳慕江的關(guān)心有點受寵若驚，兩只手合在一起搓個不停。

    還好。您是要走了么？

    再辛苦也要注意身體啊。柳慕江仍舊不挪腳步，我想再問您一件事，陸三原臉上的傷是怎么來的？

    呃

    上頭猜到了柳慕江見到陸三原的臉上的傷一定會詢問，提前就教好了他一套說辭。獄警在一旁聽他們談了一個多小時，柳慕江也沒提起陸三原臉上的傷，心里還奇怪呢，柳慕江這就問起了。

    獄警按照上頭教的說辭一字一句的說：新來的犯人，不懂規(guī)矩，和您父親起了點爭執(zhí)，動了點手腳，對方也受傷了，不比您父親輕。您放心，我們已經(jīng)把挑事的人調(diào)到另一個房間了，我們保證再也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了。

    柳慕江聽完了獄警的解釋，一言不發(fā)。

    十年前陸三原挨打還說得過去。受盤龍灣案子影響的家庭成千上百，何況陸翔倒閉也導(dǎo)致了當時許多人失業(yè)，走在大街上，十個人里至少有一個是陸三原詐騙案的受害者。但依照陸雱現(xiàn)在的實力，哪怕恨陸三原的人那么多，靠陸雱的打點，陸三原在監(jiān)獄里的生活總不至于難過。那現(xiàn)在挨打，只能說是故意為之。

    我能見見那個人么？柳慕江問。

    這獄警遲疑了一下，恐怕不方便。

    柳慕江沒再堅持，向獄警道了聲謝，披上大衣向外走去。

    *

    早上來時，天還是灰蒙的，現(xiàn)在日頭已經(jīng)掛的高高了。

    柳慕江跨出監(jiān)獄大門時，抬起手擋了一下刺激的光線。沒有遲疑，她徑直朝自己的車走去。

    車子發(fā)動了，柳慕江卻不著急走。她從包里拿出筆記本，把剛剛和陸三原對話中的重點記下來。

    人的記憶是有限的，柳慕江從不盲目自信，比起大腦，她更信任實在的痕跡。

    車里的暖氣逐漸升上來，柳慕江今天穿了雙白色的小羊皮高跟靴，好看是好看，但保暖性實在太差。

    監(jiān)獄里的陰氣涼涼，從腳心里往上鉆，柳慕江的腿凍的發(fā)麻。

    記完了重點，柳慕江的身上也暖和了起來。她靠在椅背上，在腦子里重新過了一遍陸三原的話。

    陸三原給她的信息和她已知的事實基本吻合。

    陸三原當初是在公司合伙人肖顯的鼓勵下，動了心思做盤龍灣的項目，項目的投資也是肖顯找來的。肖顯和陸三原是大學校友，兩人畢業(yè)之后一起建立了陸翔實業(yè)，歷經(jīng)多年，陸翔才成為桐城的龍頭企業(yè)。

    我怎么也沒想到，老肖會做這樣的事。

    說這句話的時候，陸三原已經(jīng)淡漠了。再多的仇恨，歷經(jīng)10年，也總該被磨平了一些。

    陸三原在法庭上也是這樣說的，很明顯是肖顯聯(lián)合其他人做好了局，拉陸三原做墊背的。

    肖顯人已經(jīng)逃到國外，他就像消失于世間一樣，再也沒有任何的消息。而沒逃得了的陸三原，接受了法律的制裁，要在監(jiān)獄里度過自己的下半生。

    陸三原大學是化學專業(yè)的，而肖顯的大學專業(yè)是金融學。在那個年代，醫(yī)學才是熱點專業(yè)，其他專業(yè)都并無太大的優(yōu)勢。但肖顯卻以極高的分數(shù)報考了金融專業(yè)，不得不說他獨到的眼光。

    陸三原和肖顯畢業(yè)之后被分配在同一個單位，兩個都干著和自己專業(yè)不相關(guān)的工作。全國提倡自由經(jīng)濟發(fā)展的時候，陸三原和肖顯一拍即合，辭職下海倒賣家具，掙了第一桶金。

    肖顯的專業(yè)實力過硬，陸翔直到破產(chǎn)之前，賬面都是查不出什么大問題的，所以當時才并未引起政府部門的注意。

    肖顯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政府查不到，陸三原不知道，柳慕江也不確定。

    但錢不會憑空消失，那么大一筆錢，只能是借著人膨脹的欲望的翅膀才能轉(zhuǎn)移。

    柳慕江一遍一遍地回想，陸三原的話。她把每句話拆開，一個字，一個字的仔細琢磨。

    漏洞到底在哪處呢？

    柳慕江的眼睛盯在方向盤中間的標志處，突然一陣哭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透過車窗往外看，一個小男孩被獄警拎著衣領(lǐng)往前拖。小男孩一邊哭著，嘴里還含糊地說著什么。

    獄警推搡著小男孩遠離大門，拍拍自己的手，張了嘴說了句什么，轉(zhuǎn)身往監(jiān)獄的黑色大門走去。

    小男孩站在原地，像是被獄警的話刺激到了，眼淚流得更多了。

    柳慕江把車窗搖下來，冷氣抓準時機跑進車廂里。

    帶進來小男孩的哭聲。

    柳慕江這次聽清楚了。

    他嘴里一直在念叨：我想要爸爸，我想要爸爸，我想見爸爸

    小男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臉脹得通紅。

    他蹲到地上，嘴里依舊還斷斷續(xù)續(xù)地喊著。

    爸爸

    柳慕江一貫不喜歡管閑事，但那個小男孩哭得實在太可憐了，使她想起了曾經(jīng)的自己。

    搬家的那次，她被柳廷方在路口逮住的那一刻，哭得也是這樣傷心。

    小男孩的眼前被眼淚模糊，突然卻有一片白色闖入。

    柳慕江蹲下來，把口袋里陸雱的手帕拿出來遞給了小男孩。

    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