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起2

    她長到十二歲，就被皇家的人看中，和同一批貴女進(jìn)了宮中給太子掌眼。

    太子長的不像顯仁皇后那樣溫柔敦厚。他比自己還小一歲半，難辨男女的秀氣，四肢纖細(xì)個子也不高。

    她可不敢就此置喙半句，說錯話回去就要被其他人笑話的。

    不知道為什么皇后好像很中意她。

    灰藍(lán)衣服的公公來家里傳旨，皇后娘娘過幾天還要再見見自己。

    她打開妝臺上所有珠寶匣子，將里頭的東西逐一撿起來細(xì)看。

    哥哥，你看這支金簪打得是不是十分精巧?她頭也不回地對霍義說，可惜我現(xiàn)在還是披發(fā)的稚子，頭飾簡單，用不上這個。

    銅鏡里映出來人的修長身形，即使不看，只聽無比熟悉的腳步聲也是能辨別出的。

    還記得你六歲時被爹娘抱進(jìn)宮里見過的堂姑奶奶嗎？霍義避之不談，反是問起她來。

    記得啊，她可是故太皇太后呢!嘉樹說著，放下金簪又拿起另一樣?xùn)|西掂在手上。

    入了宮門，若是能長壽多福，以后的日子便是她那樣了。他語氣平常，錦衣華服，金銀珠寶，還有宮里的人情世故。

    哥哥你說這些做什么。嘉樹心里的熱切被這番話澆滅了大半，我現(xiàn)在高興，可不想聽你說這些。

    你要我不說，一味地閉嘴不言是么。他板起面孔仍是讓人動容，卻俊朗得近乎殘酷。

    我知道哥哥為我好，可是

    你喜歡太子嗎？

    我只見了他一面，都沒有機(jī)會細(xì)看。那日大殿之上，人人低垂眉眼、謹(jǐn)守規(guī)矩。

    你是我這世上最愛的人啊，嘉樹。

    哥哥你為什么

    若心頭摯愛，有朝一日竟淪為他人棄婦我沒辦法原諒自己。他們那種人，擁有的太多反是看不清自己和別人的真情的。

    別說了。你還是出去吧!

    她紅了眼眶，心頭一時間百感交集。

    等她和歷錦熟絡(luò)起來，早先哥哥囑咐的話和有的顧慮早就拋之腦后了。

    其實他們每回見面也只是說上幾句客套話而已。歷錦會在其他人看不著的時候偷偷沖她擠眼睛，全當(dāng)示好。

    她也會很認(rèn)真地沖他點(diǎn)頭，表示她知道他的意思了。

    皇后娘娘給她講了很多宮里的規(guī)矩，比如上下尊卑分明、服飾的品級之差、宮人的日常有多少不容易等等。

    那時候嘉樹并不知道，皇后其實是把自己當(dāng)成她未曾親近過更別提有養(yǎng)育之恩的那個女兒了?；屎竽锬飳λ钦娴暮?。

    漸漸的，皇后纏綿于病榻的時間越來越多，六宮大權(quán)落進(jìn)了一個無子無女的年長宮妃手里。那位娘娘日后的謚號曰愨敏皇太后，她也是實打?qū)嵉靥蹛厶?。但只看了自己一眼，她的面色就冷淡了起?/br>
    哥哥看不過去，告訴嘉樹敏妃是想抬舉自己的兩個母家顯赫的外甥女上位，事關(guān)政治局勢不要多想，不是她的錯。

    再然后，他們連她自己探望探望皇后這點(diǎn)心愿，都不予允許了。

    嘉樹和歷錦少年時相見次數(shù)是不算少，但要論起她究竟有多少情誼在里頭，這便成了一樁難事。

    她印象最深的也就那么幾件事情。

    歷錦說某位娘娘的發(fā)冠上的那兩只鬧蛾裝點(diǎn)起來，比起別人的要有幾分新奇有趣。他找了紙張?zhí)嫠R摹了下來，要留作日后觀賞一用，也可以依樣做好了給他未來的身邊人戴一戴。

    在皇后的首肯下，他送了自己一對裝在紫檀盒中的雙龍銜珠金釧，這里頭是有些特殊意思的。她接受了。

    再有就是，每一回他目送自己走出皇后的宮門那些時刻了。

    他的側(cè)影，他的眼神，他的衣著，他的站姿，還有他要準(zhǔn)備說些什么似的微微張開的嘴唇。

    行過及笄之禮，她的命運(yùn)越發(fā)沉寂而難知所終。

    她得了宮里的意思不準(zhǔn)再見太子。而他竟在一天黃昏又差人送了東西給她，一副精雕細(xì)琢的青玉鳳頭銀柄釵。

    她怎么敢私自收下這種東西?

    他們已經(jīng)在重新挑選歷錦的元妃了，選的都是些美貌溫柔的世家小姐，最重要的是，克己敦厚。

    受此事殃及，她和京都的那些貴女疏遠(yuǎn)了很多。一個人整天待在閨房里，什么也不做只是發(fā)呆。

    哥哥，你知道么?她托腮看著遠(yuǎn)處，語氣幽然，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只長在山澤里的沒有主人的野狐。

    到我這兒來?；袅x張開臂膀，和她一模一樣的那雙眼睛里寫滿心疼，哥哥抱著你，不怕。

    她全然不顧男女之防，提起閨閣里才穿的貼身裙子就往他那里跑，露出一雙小巧玲瓏的玉足來。

    霍義被她撞在了門框上，沒有感覺似的，只管抱著meimei輕輕拍打她細(xì)瘦伶仃的脊背，施以這點(diǎn)微不足道的安撫。

    你說得對，我究竟是否心悅太子呢？

    她說著看似自相矛盾的話，緊緊抱著哥哥勁瘦的腰身，只為尋找那一丁點(diǎn)可憐的安全感。

    如果不是確定歷錦并非需要攥住meimei來獲得霍家的支持維穩(wěn)太子之位，只是心悅她，霍義早揭竿而起了。

    他不想接她這句話，你又不穿鞋子，怎么不知道心疼自己?

    哥哥幫我暖一暖吧。我剛剛洗浴過，不臟的。

    她越來越貪戀霍義的體溫，男人身體有的溫度。

    他聞之，胸膛一震，嘉樹你

    哥哥，我才明白自己好愛你。她戚戚落淚，恍然若失，他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呢，要看著我老死閨中才覺得心滿意足嗎？

    不會的，他沒有那么大的權(quán)力?；袅x心都疼了，哥哥不會看著不管的，爹娘也不會。

    他根本見不著我，要施壓也是跟你們。嘉樹抽聲道，我知道的，你們替我承受了好多好多。

    他把meimei抱了起來。裙子過于貼身，他只用臂膊把人挾住，手掌半分沒碰到她的身體。

    將人放在榻上，他便坐在了有薄毯鋪著的地下。

    娘曾經(jīng)說生了我是她的福分呢。她談起這些，神色惘然，你們都說有朝一日新帝登基我就可以成為宮中的貴人，只需忍耐?？蓺v錦那么年輕，他的父皇又正值壯年，我再等個十二十年將來權(quán)力更替不知道又有多么兇險。

    其實我誰也不怨。她說，我不愿意讓哥哥替我憂心，你那么愛我也對我多好啊。

    那個人還安然無恙，享受著出生皇家才有的福分和安定呢。他隨時可以全身而退。

    而我們，我，注定要跌得粉身碎骨。

    還望往生，哥哥不要嫌惡我一個一無是處養(yǎng)在家族后院的老姑娘。

    住嘴，誰準(zhǔn)你這樣胡說!霍義氣得風(fēng)度盡失，哥哥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愿你一生平安順?biāo)臁?/br>
    她爬了起來，半跪在榻上，輕輕吻在了親生哥哥的后腦勺上，舉動中不含一絲男女情欲。

    我愛你，霍義。她說。

    他卻如臨大敵，恨不得當(dāng)即就能避退三舍。

    他嘆惋道：嘉樹，還記得你我的身份么？

    哥哥

    聽話，不許再胡思亂想了。

    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里!

    霍義!

    他匆匆離去，對她的痛呼置若罔聞。

    她方才話里，不說往后、余生也不是以后，而是往生。他真的替她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