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0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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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王照安睜開眼睛,頭痛欲裂。 她動一動四肢,感覺酸痛無比。 窗簾外的世界也是灰蒙蒙的。下雪了。 王照安推開側臥門出來,又看到周廣陵在抽煙。 你和田澤宇是一伙的,故意灌醉我?她撓一撓頭發(fā),昨天晚上,是只有你自己做的嗎,還是,還有別人? 周廣陵審視著王照安,她看起來宿醉未醒,說話也讓人摸不著頭腦。 你和田澤宇是什么關系? 大學同學。哎,你要是想做,就跟我說一聲嘛,我肯定會迎合你的。她顯得難為情,不然真的好疼,又要去醫(yī)院了。 他把手邊的一盒避孕藥拿給她。 又沒戴套?!你真不怕染病嗎!她皺著眉問他,有些生氣的樣子。 醫(yī)院的體檢報告是白出的嗎? 她不爭辯,又問:在外面還是里面了? 一次內(nèi)射,一次在你嘴里。 不用這么具體。 昨晚的事情都忘了? 不是啊。我還記得我喝斷片了,跑到衛(wèi)生間躲著,怕被田澤宇認出來,但他還是進去把我?guī)ё吡怂难劬σ徽R徽?,努力地回憶著,還有,又被按在玻璃上,特別冷 被按在玻璃上,那是很后來的事情了。 她的神色忽然一變,我昨天沒說什么奇怪的話吧? 周廣陵點點頭。她終于說到這里了。 你就當聽醉話,忘了吧,行嗎?她想一想,表情又輕松下來,不過,就算我說起李自明,你又不會幫我跟他復合。無所謂了。 王照安很快完全清醒過來,又是沉靜漠然的。 她走了。 周廣陵走進書房,拿出疊白紙來,抽出一支鋼筆,懸著手,思忖著。 王照安的表現(xiàn)和他判斷的差不多,田澤宇下的藥,是一種常用迷jian藥物,讓人在幾分鐘內(nèi)失去意識和控制肌rou的能力,目標可以很快被放倒。一段時間后目標醒來,身體恢復清醒的意識,但不能產(chǎn)生明顯反抗。最安全的是,藥效后期導致目標嗜睡,待其醒來后會發(fā)生局部失憶,根本無法得知之前的遭遇,即使想要報告侵害,也會遇到舉證上的困難。 這是一件事。 還有另外一件。 王照安崩潰的哭喊猶在耳邊。 她的眼淚、她的恐懼、她的絕望,那些被記憶掩蓋的話,真的是醉話嗎。 他希望是。 王照安拒絕了周廣陵為她安排的車,一個人走到江邊看雪景。 今年的雪下得早,還下得大。 青江橋頭早已聚集了很多人,有本地的人,還有外地的游客,熱熱鬧鬧地,舉著自拍桿或者把手機拜托給別人,紀念著初雪。 王照安坐在江岸的長椅上,裙子只蓋住膝頭,腿有些冷。不止是腿,手也冷,臉也冷。 小姑娘,麻煩給我們錄個視頻好不好? 哎。 她僵僵地微笑著點頭。 那是一對頭發(fā)花白的老夫婦,兩人戴著樣式差不多的毛呢南瓜帽。老爺子一笑,眼鏡上起了霧氣,老伴一邊埋怨,一邊從包里翻出眼鏡布來給他擦拭。 今天是高存禮 顧敏如 相互扶持的第 五十六年! 王照安向他們道賀,目送兩人挽著手臂離開。 江邊的人漸漸多起來,背后的長椅上坐著一家三口,小女孩看起來十幾個月大,騎在爸爸脖子上,吱吱喳喳地說話。 寶貝還沒有在雪天過過生日呢!mama把長椅扶手上的雪攏在手里,攥成一個雪球,放到小女孩的手心。 小女孩被逗得嘰嘰咯咯地笑,什么是生日? 就是寶貝和爸爸mama成為一家人的日子。 王照安站起來,向旁邊走了幾步,掏出手機按下相機快捷鍵,也想從個眾。 但是很快又不想拍了。 背景要么是青石江,要么是盛夏的大樓,哪一個都不好。 她解鎖屏幕,看到郵箱里的一封未讀郵件。 是來自田澤宇的。 他為自己的莽撞道歉,并且希望她不要繼續(xù)追究責任。 一如既往的慫。 王照安輕蔑地把發(fā)件人拉進黑名單,然后笑了。 她怎么會追究呢,感謝他還來不及。 王照安回到家里,她長大的那個老房子,無聲無息地躺著,從下午直到深夜。 阿九告訴她,以后陪酒可以不再去,但如果周廣陵有要求,要隨叫隨到。 最初伏低做小地當妓女,單純是為了保命。至于后來,說她是故意招惹周廣陵也不為過。 她不斷地提醒他,直到在他心里,她和肖媛的聯(lián)系強過她和王寬正的聯(lián)系。這不是一條好走的路,但是只要她能走通這條路,就能暫時得到周廣陵的庇護,遠離濫交的泥淖。 卑鄙和狡猾,她不再否認自己有這一面,甚至引以為傲。 田澤宇的那杯加了迷藥的酒,只是給了她個機會。 人性都是一樣的,深陷情欲的時候,話容易說出口,也容易進到心里。 對周廣陵說的那些話,其實并不是假的,不過在可說可不說之間,她選擇了說。 他要信就信,要是不信,那也不過是一個腦子不清醒的人說了一場胡話,她醒來就全部忘掉,事情不會變得更糟糕。 但是現(xiàn)在看看,她的選擇沒錯。 然后她發(fā)現(xiàn),原來把恨意變?yōu)槔?,只要一切都是為了保護自己,精神能夠這么輕松。 王照安在心里悄悄地發(fā)了一場高燒。 周末,王照安準備著陪父母參加一場飯局。在這之前,她約了許家寧在一家開了有些年頭的茶樓見面。 幾個月來,兩人很少見面,全依賴著短信聊天。王照安總是心虛,不敢見人,覺得只要她不出門,周廣陵就不能讓她當眾難堪。 怎么回事啊,別人都貼秋膘,你怎么還掉體重呢? 許家寧端詳著。 圓臉是最能掛住rou的,現(xiàn)在居然一眼就能看到顴骨。 等一下,我手機沒電了。王照安把手機遞給服務員,讓她拿到樓下前臺幫忙充電。 我有移動電源啊。許家寧拍一拍包,卻看到王照安面無表情地搖頭,眼里一片沉寂。她發(fā)覺情況不對,問王照安是不是和李自明感情出了問題。除此之外,她想不到任何讓王照安發(fā)愁的理由。 我遇到大麻煩了。 王照安斷斷續(xù)續(xù)地把幾個月的經(jīng)歷簡短地講給許家寧。她有意略過了真正的前因,只說周廣陵的仇是十一年前結于自己。 聽到王照安因為過不去心里的坎而和李自明分手,許家寧瞠目結舌。 都快半年了,你身邊連個能說話、能商量的人都沒有! 她遞給許家寧一個信封,信封里有一個塑料封口袋,袋子里是已經(jīng)晾干的沾有jingye的紗布。 我想請求你幫我。每天給我發(fā)個消息就好,如果我沒有回復,麻煩把它交給我姨,讓我姨報警。 肯定的啊!許家寧聽得滿腦門子冒火,必須報警,立刻報警!這是公訴案件,你不要怕! 不能立刻 許家寧警覺道:你不會是開始共情罪犯了吧?他可不是你在心理輔導室?guī)瓦^的學生,對這種人同理心泛濫,要害死自己的! 不是。王照安否認,他有靠山,岳父家聽起來勢力很大,沒準輕輕松松就把事情擺平了。而且就算是強jian罪,也只是判個幾年。等他出獄,我的遭遇要比現(xiàn)在慘更多倍。除非是數(shù)罪并罰,死刑立即執(zhí)行,但是哪那么容易。 那你留下就不危險嗎?你又不是做臥底的料。 暫時沒有生命危險。王照安說,不做臥底。我只是覺得讓他慢慢死心,然后放棄我,這樣的過程和結果對我來說都更安全。 怎么死心???許家寧問。 王照安沉吟一會兒,沒有回答。但是她想,突破口一定在肖媛身上。 許家寧還是不贊同:王老爺家的女兒,本來能嫁給李秀才,結果出個門,被土匪搶走了,糟蹋好幾個月,然后土匪頭子突然心血來潮說不殺你了,讓你當壓寨夫人。這種事能答應嗎? 人家可沒說讓我當壓寨夫人。王照安苦笑,土匪要是和官府的人很熟,怎么辦?小王前腳敲響鳴冤鼓,后腳土匪從縣衙里拎著刀出來。我可不想曝尸荒野。 對了,王照安問道: 他老婆姓葉,這個姓耳熟嗎? 我就知道有個葉青禾。 誰? 一個什么領導,省里的,天天在寧州臺新聞里露臉。不過他是個男的,而且和我們這也沒關系啊。許家寧這么說著,還是拿出手機來搜了一下,籍貫倒是在千廣。 家庭成員呢! 許家寧把手機遞給王照安,讓她自己看。 葉青禾今年五十九歲,家族一欄里,同輩有一個jiejie、一個弟弟,年齡差距都不大,獨子三十五歲,在寧州市工作。除此之外,能搜到資料的只有葉青禾的弟弟,五十五歲,離異無子。 王照安向下劃著,有些失望。 還是慶幸他沒這么硬的背景吧。許家寧寬慰道。 服務員把王照安充滿電的手機拿了上來。她看到王寬正發(fā)的消息,說已經(jīng)從單位出發(fā),在接她的路上。 許家寧目送王照安離開,最后也沒有問出心里的話。她對父親有多不信任呢,以至于出了這么大的事,她都不愿意告訴他,尋求他的支持和保護。 你今天加班了嗎? 或許是和許家寧的見面給了她安全感,她走出茶樓,胸口的憋悶居然輕了許多,冷冽的風呼吸進去,讓她覺得暢快。 所以她主動和王寬正說了句話。 王寬正說是,又點評了一下她的口紅,說顏色太艷了不好看,要她擦掉一些,然后把話頭說回晚上的飯局,跟她說晚上去的還有她端然哥哥,要她大方一些,多和人家說話。 其實她不太情愿。 十幾年來,除了偶爾的舊友聚會,王寬正從來不會帶妻子和女兒出去,所以左右逢源的本領,王照安從小就不會。 能瞬間拉近距離,侃侃而談,是一種令人羨慕的技巧,可是王照安也只能羨慕。她覺得寒暄的話沒什么意義,自己對別人的近況也并不關心,所以別人問一句,她才答一句,開不了頭,也接不下話。 她想,暴露自己木訥的乖巧,真是一場災難。 王寬正又提起了讓她搬家的事。 她打著哈哈,伸手從副駕駛位拿過抱枕。腳墊上的一雙淺紫色棉線手套吸引了她的目光。 于英是從來不坐副駕駛的。 回到小區(qū)車庫,王寬正要去地下室搬幾瓶酒,于英還沒下來,讓王照安先搭把手。她因為自己穿了高跟鞋不方便,拒絕了。 王寬正剛走遠,王照安立馬趴著副駕駛的椅背,伸長了胳膊將那雙手套拿了過來,拍完照片以后藏進自己包里。 你爸呢?于英打開車門,坐在后排右側,今天的妝好看。 王照安笑mama不懂,只要自己化了妝,她都會夸幾句,普通人都能被她夸成天仙。 我手套丟了,正從網(wǎng)店看呢,王照安裝作無意地打開手機相冊,把那雙手套的圖片展示給于英,這雙怎么樣?同款還有白色和棕色的,哪個好點? 棕的吧,白的不耐臟。 王照安把手機收回來,心里有一瞬間的死寂。 她神色如常地打開她這一側的燈,迅速抽出卸妝濕巾來,把飽滿的大紅唇卸掉,薄涂了一點豆沙色。 今天的飯局名曰兄弟聚會,是王寬正和他親如手足的兩個老朋友組出來的家宴,但是自打王照安聽見王寬正說起那個所謂的哥哥,心里就明鏡一般了。王寬正二十多年都對她身邊的異性嚴防死守,今天終于松口了,非jian即盜。 雖然是這樣,但是王照安對著鏡子,拿起唇刷把口紅涂得更勻一些。 溫柔嫻靜的女孩子,哪個阿姨不喜歡呢。 王寬正一家剛走到雅間門口,王照安才叫了個賀伯伯,一旁的賀阿姨已經(jīng)笑得合不攏嘴,熱絡地拉著她坐到位子里。 早就和你爸爸說,幾家要多聚一聚,他老說你沒時間。 是啊,去年帶高三嘛,挺忙的。 賀阿姨又問,上次一起吃飯,你才大一,還是大二來著? 大二。 她拍拍王照安的手,就是,時間過得多快啊,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還是個四五歲的小丫頭,一轉眼上大學,現(xiàn)在都工作了。 是啊。 王照安知道父親和賀宗民、韓立秋的交情,他們原先是同一個單位的老同事,后來各自調(diào)崗,但是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 可是她和另兩家人二十年里只見過幾次面,賀阿姨每次說起來卻像真的看著她長大一樣。 她尷尬,又覺得滑稽,莫名想起一句話,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那么,我親人的親人也不是我的親人。 沒過多久,王照安就有些累了。 她既要裝作對飯菜很感興趣的樣子,以免被長輩關注,問是不是菜不合胃口,要不要自己點菜;又不能下筷子下得太頻繁,否則回家一定會被王寬正訓一頓,說她餓死鬼投胎。 大人們打完圈,賀端然自覺地切入話題,開始敬酒。 最后輪到王照安。 她嘴里應著,捏起紅酒杯,略有遲疑地望向王寬正,見他并沒有阻攔的意思。 雙標。她在心里暗自嘲諷。 過年的時候,一家三口和王照安的表舅家吃飯,舅媽帶了瓶好酒,給每個人都倒上。王照安嘗了一口,回家后就被王寬正叫到客廳,用車轱轆話訓了半個小時。 賀端然坐在王照安對面的位置,說祝照安如何如何。她遙遙舉杯,仰頭抿了一小口就放下。 一旁韓阿姨說道:安安也是該找男朋友的年紀了吧,有交往沒有呀? 沒有。王照安一臉難為情。 于英說:隨她高興吧。 過年二十五了,該打算了。賀阿姨露出愁容,賀端然也是,馬上三十了,讓人cao心! 賀端然無奈道:對,馬上,我下個月才二十八。 四舍五入嘛! 王照安正低頭吃東西,也忍不住笑起來。 現(xiàn)在孩子們都結婚晚,端然是男孩兒,二十八也不用太著急嘛。于英說。 唉,話是這樣,賀阿姨說,可是從認識,到熟悉,談戀愛最快談上一年半載,不都三十了么。而且他那個單位,幾個女同事都是已婚的,沒什么適齡同學介紹。他自己平常又沒有別的途徑認識女孩子,難啊。要是像小韓家的一樣,自己主動點,我也不愁了。 韓阿姨聽了直擺手,我們家那個,玩劇本殺認識的女朋友,又沒個正經(jīng)工作,倆人臭味相投,天天琢磨怎么玩,花式糟蹋錢。一問什么時候結婚,就說要再玩幾年,一樣不省心!女孩子還是工作穩(wěn)定、知根知底的好。 這番話說進了賀阿姨心坎里,她目光一轉,贊賞地看著王照安。 一直談論其他話題的男人們也早伸長了耳朵聽著動靜,賀宗民沉穩(wěn)老練,對王寬正說道:賀端然他mama一直喜歡女兒,安安小時候第一次見面,她就喜歡得不行。當時說要認她當干女兒,你們還舍不得。 沒準最后還是一家人呢。韓阿姨笑道。 王照安抬頭看向對面的賀端然。 這個相親局的位置安排得妙,與其讓兩個人強行比鄰坐著,倒不如坐在對面,隨便一個抬眼就把對方收進視線里。對視多了,就會產(chǎn)生喜歡的錯覺。 就像現(xiàn)在她看著賀端然那張標致文靜的臉,而他也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她。 王照安伶俐地笑笑,心中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