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香出游

    小姐，門房上派了人來，說馬車已備好了。

    白術(shù)回報時，蘇元貞正坐在弄玉居的橫風(fēng)窗前，有一搭沒一搭的搖著手里的團扇，聽到回報，她也只是盯著窗外的翠竹林略略點了點頭。

    白術(shù)在心中嘆了口氣，   每年一到三月，自家小姐就心緒不穩(wěn)，對什么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來。這也難怪，小姐的雙親就病逝在三月，小姐還是個奶娃娃，便被送到揚州的姑姑家撫養(yǎng)，直到十三歲又因姑姑病逝被送到了京中的叔叔家中，恰巧也是在三月。陽春三月也許對別人來說是個好時節(jié)，對自家小姐卻不盡然。

    蘇元貞沒有急著出門，而是又在窗前坐了一會子，直到另一位貼身婢子佩蘭回轉(zhuǎn)，才悠悠嘆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來。她不講話，兩個婢女也不敢出聲。

    她寄人籬下這事不假，可家中沒有一個下仆敢輕慢她。畢竟蘇元貞的家世是無可挑剔的好，父親曾是名滿天下的詩人不提，她叔叔乃是當朝首輔蘇道年，嬸嬸則是當世大儒梅知行的孫女梅清如。梅夫人的娘家可稱世家，她氣質(zhì)高華，文采非凡，人人都敬稱她一句梅夫人。這位梅夫人卻在子嗣上十分艱難，與蘇首輔成婚多年卻始終無所出，最后只好將妾室的避子湯停了，這才得了個兒子養(yǎng)在膝下，好日子沒過幾年，人又一場大病去了。蘇首輔自此再也沒有續(xù)弦，只是令梅夫人早年的婢女林姨娘管家。

    總而言之，這滿府上下只有三位正經(jīng)姓蘇的主子：首輔蘇道年，公子蘇云琛，投奔而來的小姐蘇元貞。蘇道年寵愛自己早逝的弟弟留下的唯一骨血，大少爺也處處讓著這一代蘇家唯一的嫡小姐，闔府上下自然上行下效，對這位蘇小姐畢恭畢敬。

    怎么去了這樣久？

    回小姐的話，婢子去看了看門房套的車子打整好了沒有。小姐身嬌rou貴，車子里定要軟乎才行。佩蘭笑道。

    呸！哪里學(xué)的混帳話，也不怕污了大小姐的耳！白術(shù)聞言一啐，恨不得將佩蘭推的遠遠的才好。

    蘇元貞也是眉毛一皺，她從小跟著蘇家的二姑奶奶生活，二姑奶奶也是個端正的人，手底下仆婦哪有敢如此說話的，只是這佩蘭不僅是當家的林姨娘撥給她使喚的，不好輕易責罰，再說她過了年也要到了出府的年紀，故而蘇元貞懶得與她計較，好歹也是伺候她一年的婢子，不過略等一等就一份薄禮把她送出門罷了。想到這，蘇元貞也不再多言，只是示意佩蘭在前引路，她則虛扶著白術(shù)的手，與白術(shù)遠遠墜在后面說著主仆間的悄悄話。

    蘇首輔不續(xù)弦就是這點不好，一個姨娘管家算怎么回事？整個家的風(fēng)氣都歪了！白術(shù)嘀咕道。

    白術(shù)！蘇元貞輕聲喝止了她，叔叔是對嬸嬸情深意重，這才不愿續(xù)弦的。林姨娘好歹也是梅家大管家的女兒，放在外面也是和普通官家女子不相上下的，莫要胡言。

    白術(shù)在心中撇了撇嘴，蘇首輔家中鶯鶯燕燕不少，確實也只有一個林姨娘看起來略好些，不續(xù)弦可不就只能矮子堆里拔將軍？她是無法理解這種不續(xù)弦卻一個接一個納妾的情深意重的。

    主仆二人一路無話，等走到馬車前，佩蘭已經(jīng)等的有些心焦了，她眼中閃過一絲不耐，卻也好聲好氣的和白術(shù)一起服侍蘇元貞上了馬車。

    馬車一動，佩蘭便有些迫不及待的拿出食盒布置起車中的小桌來，幾碟小巧精致的點心依次卡好在桌面設(shè)好的凹槽中，觸手瑩潤的玉壺也放在了蘇元貞的手邊，里面微微透出梅子汁的顏色來。蘇元貞主仆二人看到佩蘭久違的勤快雙雙一愣。

    白術(shù)快人快語，開口就問道：今兒是怎么了，佩蘭jiejie興致可真好。

    只是很久沒出府游玩了，沾了小姐的光，婢子自然要勤快一些。佩蘭回道，聽說這白云寺的桃樹這時開得正好，這可是慈恩寺看不到的好風(fēng)景呢。

    蘇元貞點了點頭，她之前從家中婢子、姨娘們的只言片語中也聽說過，便想著借著進香前去看看。她示意白術(shù)為她倒了一小杯梅子汁，隨即靠在車壁上小憩了起來白云寺還有不知多久的路，她打算養(yǎng)精蓄銳。

    ...

    蘇元貞是被晃醒的。

    她白日一向不會睡覺，小憩也只是淺眠，不知為何，她今天卻睡得昏昏沉沉的。她睜開眼，迷迷糊糊的只見白術(shù)一張嘴開開合合不知道說了些什么，她呆愣了一會兒，逐漸聽得外面刀劍聲四起，這才意識到出了事。馬車晃得十分厲害，桌上的碟子也跳出了凹槽，小玉瓶和佩蘭不知所蹤，只有白術(shù)一門心思護在她身邊。她定了定神，卻又聽得外面佩蘭一聲尖叫：車上乃是首輔府上的小姐，豈容爾等放肆！

    蘇元貞不由得心中一沉，哪有出了這樣的事，婢女冒冒失失說車里是個嬌小姐的？賊人聽到豈不更加放肆？

    她心亂如麻，馬車卻在這時猛地停了下來，一聲凄厲的馬鳴震得連馬車都仿佛在跟著晃動。

    蘇元貞和白術(shù)對視一眼，都覺不妙馬夫怕是已經(jīng)兇多吉少了。

    白術(shù)一咬牙，一把拿上蘇元貞出門時的披風(fēng)披在身上，又向蘇元貞道一聲得罪，把她頭上的珠釵拆下來插在了自己的發(fā)上：小姐莫怕，婢子去引開他們。

    說完便推開車簾向車下跳去。

    蘇元貞想拉住白術(shù)，卻渾身發(fā)軟，連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只好眼睜睜看著白術(shù)跳了出去。

    白術(shù)一跳了出去，外面便響起一陣陣吆喝的聲音，似乎是賊人們分了一部分人追了過去。佩蘭的聲音沒有再響起過。

    蘇元貞心中焦急萬分。白術(shù)從小跟著她一起長大，是她奶娘的小女兒。被送上京前，奶娘和蘇元貞長談過一場。奶娘全家都在江南地帶，京城對她們而言是個完全陌生的地界，無依無靠，首輔府在她們看來也是個龍?zhí)痘ue，故而奶娘辭去的事并沒有讓她太過驚訝，推己及人，要不是沒有辦法，蘇元貞也絕不會離開熟悉的揚州上京城來。

    可是白術(shù)卻跟來了，違抗了奶娘，白術(shù)毅然決然的跟著她飄來了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只因為她放心不下她。

    白術(shù)忠心不假，可向來機敏不足，這個情況下，她們兩人怕是一個都跑不掉！蘇元貞眼睜睜看著她送死般的跑出去，自己卻動都動不了，心中絕望之下，竟簌簌落下淚來自己竟要任由白術(shù)遭難嗎？！

    ...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刀劍碰撞之聲已然平息了，蘇元貞心中暗暗祈禱白術(shù)可以順利脫身，她努力去聽，馬車外卻始終一片寂靜。

    她覺得自己身上的綿軟已經(jīng)好了些，便努力想要抬起手摸出自己腰帶里別著的妝刀來世道對女兒家一向苛刻，若是名節(jié)被毀，這輩子都要受人指指點點，辱罵唾棄，與其這樣，還不如一死了之反而落個干干凈凈。

    蘇元貞今年才剛剛十四歲，卻被逼著下了這樣的決心。

    可她還沒能成功，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卻響了起來，像是有人正向著馬車走來，不過片刻，簾子又被掀開，一個蒙面的賊人盯著無法動彈的蘇元貞看了兩眼，對身后喊道：那個妞是假的，隨你們玩吧！小姐在這頭！

    ...白術(shù)！

    蘇元貞不免淚盈于睫。

    來人鉆進馬車，上下打量了她兩眼，眼中難免閃過一抹驚艷。

    她今日身穿繡著蓮花暗紋的月光色對襟衣，下身則是大紅灑金馬面裙，   遠山眉，櫻桃口，濕潤的眼睛正冷冷盯著來人。

    這賊人只稍稍失神，便迅速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來：小姐莫怕，吃了這顆丸藥便沒事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欺身壓了過來，掐住了她的的臉頰，將藥丸硬塞進她的口中，又摸出一個小玉瓶卻正是車上不見的那只，將其中的梅子汁灌給蘇元貞。

    蘇元貞起初硬挺著不肯吞咽，掙扎間被蒙面人強行抬起下巴，她不由得嗆了兩口，藥丸混著梅子汁被她吞了下去。

    這藥丸是什么她并不知曉，只是這梅子汁里必然摻了藥物，不然她怎么會渾身癱軟在馬車上任人宰割？佩蘭呢？為什么她沒有一直在馬車上？她在這次事件里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蘇元貞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在慢慢流逝。在意識完全消失之前，有一雙大手探過來抱住了她。

    她全然沒顧上害怕、或是想著自己之后會發(fā)生什么，迷迷糊糊之間，她只想起了那年，白術(shù)站在院子里和奶娘爭得面紅耳赤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