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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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時分,刺眼的陽光被茂密的枝葉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有幾縷僥幸能殺出一線生機漏到地上,又被一把大傘攔住了去路。傘下,一位身著白衣的男人正斜倚在貴妃榻上,百無聊賴地把玩著自己的長發(fā)。銀絲勾勒的衣袍下擺沿著短榻邊緣自然垂下,富有光澤的布料上繡著圓月祥云,就是最輕微的動靜都會帶起流光,仿佛隨時都會能飛出袍腳。夏風(fēng)拂過,透過翻騰的衣擺,一截瑩白的腳腕若隱若現(xiàn)。 男人突然轉(zhuǎn)過頭,一雙鳳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院子中央頭頂烈日正在努力搗藥的少年,仿佛一瞬間對他產(chǎn)生了莫大的興趣,不多時便喚他:小徒兒,加油噢,這草藥啊為師還一直等用著呢~ 南山堂的后院里,穿著短打的少年抹了把汗,沉吟片刻,好脾氣地回應(yīng):放心吧師傅,最多再有一個時辰,一定能全部磨好。少年還未到束發(fā)之年,卻可窺得幾分未來豐神俊朗的模樣。粗布麻衣并未削減他的氣質(zhì),恰恰相反,更襯得他肩寬腰窄。豆大的汗珠順著鼻梁匯聚在鼻尖上,在即將滴下前,被衣袖一把擦去,白皙的面龐被太陽曬得微微發(fā)紅。 這日頭毒,少平也搗了一上午了。老爺,要不讓孩子休息一會兒吧?元娘心疼地看著眼前的少年,從懷里掏出手帕輕輕拭去他額上細密的汗水,轉(zhuǎn)頭看向樹蔭下正興致勃勃挑揀葡萄的白衣男子。 剛從井中撈起的葡萄還掛著水珠,在托盤中冒著絲絲白氣,每一粒果子都汁水飽滿,瞧著令人口舌生津。程宿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手,漫不經(jīng)心地捻起了一顆,舉在眼前仔細端詳,隨后向那邊看去,挑了挑眉。還未等他開口,嚴(yán)少平迎著元娘不贊同的眼神,笑著搖了搖頭:沒事的,我很快就好了。這里太陽大,元姨還是到在陰涼地方坐一坐吧。 他的嗓音清亮,一字一句都帶著少年人獨有的活力和體貼。眉眼微彎,眼中仿佛噙著初春還未融化的暖雪,晶瑩柔和,又似乎帶著難以察覺的疏離感,冥冥之中筑起了一道難以打破的高墻。 看吧元娘,不是我不讓他休息的喲~程宿赤腳下榻,如墨般的長發(fā)披在身后,揣著手慢悠悠地走到石臼前,絲毫不在意身上昂貴的衣服沾上了塵土,蹲下來仔細看了看搗碎了的藥材,滿意地點點頭。嗯,不錯不錯,很熟練嘛。 行了,這里暫時不用你幫忙,倒是那小子午覺也快醒了,別讓他找不到人哭,吵得我頭疼。他看向元娘,又朝著東廂房努了努嘴,沒好氣地說道,還有你,搗好之后過來找我,看看你武學(xué)練得如何了。 是,師傅。嚴(yán)少平點點頭,表情嚴(yán)肅了起來。 自那一夜被師傅救下,他的心中就沒有一日不想著親自在齊王面前洗刷家族的冤屈,慰藉族人的在天之靈。想他們嚴(yán)氏世代忠良,先祖追隨始皇帝南征北戰(zhàn),為齊國立下過汗馬功勞,被封為將軍后更是主動放棄手里兵權(quán)以表忠心。而當(dāng)今陛下上位以來醉心于修道之法,大小國事全權(quán)交給身邊的宦官處理,官宦勾結(jié)愈發(fā)嚴(yán)重。近年來更是喜怒無常,剛愎自用,只得信閹黨的甜言蜜語。為數(shù)不多的中正之臣或是因擋人財路,鋃鐺入獄的也有,被抓住把柄同流合污的也有,也有的人看透了官場的腐朽,自愿請辭。祖父和父親不愿低頭,一再勸諫陛下整頓朝紀(jì),又明里暗里破壞過好多上不得臺面的事情,大多數(shù)人既忌憚于將軍府的威名不敢造次,又因理虧而不得不噤聲。但是嚴(yán)少平心知肚明,將軍府早就是很多人的眼中釘,只是沒想到,災(zāi)禍會來的這么迅猛。 元娘踏進屋子,繞過屏風(fēng),一眼就看見兒子豪放的睡姿:被子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壓在身子底下,一條腿吊在床外面,另一條腿蜷著頂在床頭,胳膊大開,臉上還帶著口水干了后留下的印子。 這混小子,睡覺是真的不老實。她無奈地想。 把兒子規(guī)矩地擺好,又幫他蓋上被子。元娘側(cè)身坐在床沿,看著兒子的小臉出神。 他的眉眼很像他,連睡相都一并隨了他。 小孩翻了個身,把被子抱在懷里,繼續(xù)睡了。一直到他揉著眼睛醒來,再沒有動過。 簡直太像了。 另一邊,嚴(yán)少平清洗完石臼后,提氣飛身上房,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就來到了縣外山腳下??匆姌淠狙谟诚鲁趟薜纳碛?,吸氣抱拳,恭敬地行禮:師傅。 程宿毫不在意地擺擺手:去吧,老規(guī)矩,繞山一周熱身,然后我們開始。 是。 茂盛的樹影從眼前一閃而過,鼻尖縈繞著草木清新的味道,腳下速度不減,嚴(yán)少平有些恍惚。自己的這位師傅,究竟是什么人呢?雖然一直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但周身流露出來卻是上位者從容不迫的氣度。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卻有一手好醫(yī)術(shù),一身厲害的武功,甚至對時局都有自己獨到的看法。 有的時候會突然消失一段時間,醫(yī)館閉門謝客。有一次他夜里起來喝水,恰好碰到師傅半邊白衣染血,從墻頭翻進院子,他捂著嘴不敢說話。一周后,縣里茶館傳出了京城有個貪官受賄隨意改動春闈前三甲,被人買兇殺了全家。據(jù)那些茶館閑漢們說,府中上下全部七竅流血而死,連條狗都沒活下來。 應(yīng)該跟師傅沒有關(guān)系吧,嚴(yán)少平這樣安慰自己,畢竟不管怎么樣,下毒都不會被噴一身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