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眷戀
第六章 眷戀
陳家煦厭惡自己。厭惡自己的一切。 性格,樣貌,不夠聰明,行為木訥。 他討厭自己的皮膚,蒼白的,沒有血色,干燥如宣紙,好像用銼刀一刮就能刮下一層。 尤溪的皮膚也很白,但和他是完全不一樣的白。她的皮膚是健康而好看的奶白,透著淡粉色的光澤,柔軟而有彈性。 尤溪說話的時候思維縝密,語氣總是輕快的,好像沒什么事情能讓她煩心。沒有人不喜歡尤溪啊,他的尤溪。 尤溪,尤溪,尤溪。 他有時觸到碰尤溪,也會反射一樣地收回手。那對比太過明顯,他蒼白的就像一只蜥蜴,或是什么其他的冷血動物。 他覺得自己好丑,真的很丑。 很多很多事情上,都是這樣子。 陳家煦高中的時候,尤溪不遺余力地教他。自己的方法、心態(tài),還有考試。 陳家煦很努力?;蛘哒f已經(jīng)不只是努力了,他已經(jīng)在拼命了。 但他還是遠遠的,追不上尤溪。 那種感覺,就像是跑馬拉松的時候,日頭高高,你已經(jīng)到極限了,上氣不接下氣,大腦空白,拖著沉重的步子,下一秒幾乎要倒下了。 而你前方那個人,卻輕輕松松,早已跑完了全程,還能倒回來陪你跑。 尤溪就是這樣。陳家煦狼狽地前行時,尤溪在他前面,面對著他的方向倒著跑,輕盈而有力,一邊還在說:加油,加油,還剩一半的路程了,很容易的。 他拼命地追啊追啊,可是尤溪卻越來越遠,他怎么都追不上。 他記得在一個自己高二暑假的午后,他在書桌上做卷子,尤溪坐在他的床上看書。中間,尤溪出去了好幾趟,吃水果,上廁所,陳家煦就好像釘在書桌上一樣,從中午坐到晚上,星星升起來。 他有一道題的某個點如何都想不明白,于是捧著草稿紙問尤溪。 他還記得,當(dāng)時尤溪穿著短褲和吊帶衫,半盤著腿坐在床邊,晃蕩著一條腿,嘴里咬著半個蘋果,一手接過他的卷子。 她看著陳家煦寫得密密麻麻、仔仔細細的卷子,嘆了口氣。 小煦,你還是沒有理解我的意思。 你看這里。她用指尖輕點一處,圓錐曲線的極值問題。是很難,但我前幾天給你講過吧。 陳家煦點點頭。 那你為什么要做這么多呢。舉一反三就好了啊,沒必要浪費這么多時間。 又來了,又是不要浪費時間。他沒有浪費時間啊,他已經(jīng)拼盡全力了,吃飯的時間,睡覺的時間,上廁所的時間,他都拼命地壓縮了,一直一直,都在做題啊。 但是他們給的條件不一樣。陳家煦解釋說。 條件不一樣,但本質(zhì)是一樣的啊。只要按這個思路,這樣的問題都是簡單的。你看 他努力地想啊想啊,但他還是不明白,陳家煦不明白。為什么會是簡單的呢。那些數(shù)學(xué)的符號在他的眼里變大變小,一會兒倒過來,一會兒變得歪歪扭扭。 他說,姐,不明白的話,做一千道題目,也是一樣的結(jié)果吧。尤溪說,根本不可能做一千道。陳家煦一言不發(fā)地走了。后來,他真的做了一千道圓錐曲線的題目。 整整兩個大厚本子,這之后他沒有錯過任何一道圓錐曲線的題目,包括高考。尤溪很驚訝,但她不知道,那是陳家煦多少個通宵換來的。 那一次之后,陳家煦好像明白了,如果自己不是jiejie那樣的天才的話,就割下來自己的血rou彌補吧。 他把自己割得血rou淋漓,終于勉勉強強追上了尤溪。 但是,很累啊。 陳家煦有的時候會想,尤溪的爸爸是個什么樣的人。會是個混混嗎,會是個人渣嗎。但是那樣的人真的能和王曉燕這樣的人生下尤溪這樣近乎神塑的存在嗎。 尤溪在他的心里,是jiejie,是老師,是母親,是精靈,是神明。 但是陳金山。自己是他的兒子,血管里流著他的血,這是陳家煦永遠不能改變的事實。 陳家煦說不清自己對尤溪的感情是什么時候開始變質(zhì)的。 他一開始真的只是純粹的仰慕,就像最忠誠的信徒向往著佛圖塔的佛光。 但尤溪走得太快了。再牢固的鐵籠,也關(guān)不住一只每一片羽翼都散發(fā)著自由的華彩的鳥兒。 陳家煦追隨著尤溪的微光,努力地、茍且地活著。但慢慢的,他開始恐慌地意識到,她終究會離他越來越遠,直至永遠消失。 他只有沾染著尤溪的光斑時,才感覺自己是活著的、能夠呼吸的。 他從她的身上看到了完全不同的可能性,看到了另一個嶄新、純凈的世界。 而他的神明逐漸離他而去,他干渴難耐。 所以,他慢慢的,生出了連他自己都覺得可怖的想法。 他要完完整整得到尤溪。他要永遠留在尤溪身邊,也要尤溪永永遠遠地留在他的身邊。 尤溪洗完澡,穿上睡衣,把衛(wèi)生間收拾干凈了,走回臥室。 她吹干頭發(fā),把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摘下來,沒拿穩(wěn),戒指咕嚕嚕掉下來,一路滾到了床底。 尤溪連忙伸手去夠。摸索了半天,什么都沒摸到。她打開手機上自帶的手電筒,跪趴在地上,朝床底照過去。 陳家煦看著自己的手機里的畫面。尤溪跪在地上,前身趴的很低,臀部高高翹起,小巧圓潤,勾勒出一個完美的弧度。 他的喉結(jié)微動。 大概是戒指掉進去太深了,尤溪把手電筒關(guān)掉,站了起來,然后走出了房門。 陳家煦把攝像頭的界面關(guān)掉,鎖屏。 尤溪敲敲陳家煦的臥室門:小煦,你在干嘛。 陳家煦拿著一本書:在背單詞。怎么了嗎? 尤溪有些懊惱地說:有個東西掉進床底下了,夠不出來。我那個床是下沉的,移動不了。你有沒有什么長的東西能夠一夠。 陳家煦合上書:我去看看。 他走到尤溪臥室,也打開手電筒,往床底照了照。戒指泛著綠茵茵的光,確實不近。 尤溪說:我去拿掃帚試一試。 她出去找掃帚了。陳家煦伸手進去。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就能夠到了。 尤溪拿著掃帚過來的時候,陳家煦已經(jīng)把戒指拿出來了。他把戒指放在手心里遞過去:給你。 尤溪手里的掃帚掉在地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 她說:陳家煦,你有病吧。 陳家煦右手的手臂上,整整脫了一層皮。大臂的部分擦的更嚴(yán)重,深可見血。 沒什么,不怎么疼。陳家煦把戒指放到她的梳妝臺上,手臂往身后放了放,自己也不想看到。想著再差一點就夠到了,不愿意放棄。再說了,那個戒指很重要吧。 是很重要。那是尤溪的姥姥留給她的遺物。她最困難的時候,曾經(jīng)把這枚翡翠典當(dāng)出去了,一百萬。后來她湊夠了活當(dāng)?shù)内H金,第一時間把它贖了回來。 尤溪還是說:陳家煦,你有病吧。 這之后,尤溪想著,是不是應(yīng)該帶陳家煦去看看心理醫(yī)生。 她開始反思自己這個jiejie是不是當(dāng)?shù)暮懿缓细瘛5艿芤呀?jīng)出現(xiàn)了精神問題,自己為什么毫無察覺。 她猜想著,是學(xué)習(xí)壓力太大了嗎,還是沒有交到要好的朋友。 自己忽略他的感受了嗎。 她知道陳家煦一向很固執(zhí),有時候?qū)ψ约汉莸南滦摹?/br> 但是,正常范圍內(nèi)是自律,自強,如果再病態(tài)的話,就是更嚴(yán)重的后果了,精神分裂,抑郁癥,尤溪摸不準(zhǔn)陳家煦到哪一步了。 她好幾次提出帶陳家煦去看心理醫(yī)生,但是陳家煦堅決不要。如此反復(fù),尤溪也沒有辦法。拖著拖著,快過年了,各個地方都有了過年的樣子,陳家煦一張機票,飛回了西安。 尤溪送他去機場的時候,心里竟然很舍不得。 回了家,家里空落落的,曬的衣服還沒收,尤溪把衣服收了,煮了昨天剩下的水餃吃,吃著吃著,久違的有些委屈。 她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依賴陳家煦了。她不確定這是不是一個好現(xiàn)象。 陳家煦是她的家人。陳金山和王曉燕是陳家煦的家人,他們愛陳家煦,一家三口幸福美滿。但這其中沒有尤溪的位置。說到底,她還是被排除在外的,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罷了。 大年夜的時候,陳家煦吃完年夜飯,借口累了,回到自己的房間。 窗外煙花絢爛,他給尤溪發(fā)微信。 【jiejie,在干嘛呢?!?/br> 【在和朋友們一起呢。挺多人,一起在吃年夜飯?!?/br> 但是陳家煦能夠看到她的一舉一動。尤溪正獨自一人呆在臥室里,燈沒有開,漆黑一片里,手機的亮光映著她的臉,陳家煦看不清她的表情。 【這樣啊?!克?。 那一瞬間,他幾乎難以克制自己的思念,想要沖回去,回到尤溪的身邊,緊緊抱住她。 十一點五十七。 窗外的煙花一個接一個迫不及待地爆裂,深藍的天空被煙霧染的發(fā)灰。 他拍攝了煙花綻開的圖片,發(fā)送給尤溪。 【很漂亮呢?!坑认f。 十一點五十九。 十二點整。剛剛跳轉(zhuǎn)到這個數(shù)字,陳家煦給尤溪發(fā): 【新年快樂,阿姐?!?/br> 他看到,尤溪把手機按滅了。一片黑暗,陳家煦努力辨認(rèn)著尤溪的身影??淳昧?,他的眼睛生疼。 他隱約辨認(rèn)出,尤溪躺了下來,抱著抱枕,慢慢蜷縮成一團。 陳家煦的心臟也跟著蜷縮成一團。 過了一會兒,尤溪才坐了起來,重新打開手機。 陳家煦的手機輕輕振動了一下。 【新年快樂,家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