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

    懷真第一次見程晏的那天是陰天。

    夏日梅雨將至未至，低氣壓下的空氣沉悶又燥熱。

    她收到mama宋善窈電話時，她剛從學(xué)?；貋?。

    因為競賽成績出色，她提前被一中錄取，參加中考也只是走個流程罷了，沒有必要回校報志愿。

    只是她掛念好友羅薇的成績，這才跑了一趟。

    她在教室后門就看到教室里被四五個同學(xué)們圍在中心的羅薇，大家的臉上都帶著歡快的笑，氣氛十分輕松。

    懷真不擅長同太多人打交道，一時有些猶豫，停下了腳步，并未走上前。

    有同學(xué)關(guān)心地問羅薇：阿薇，你考了多少分？

    羅薇報了個分數(shù)，周圍圍著的人發(fā)出羨慕的呼聲。

    羅薇眉飛色舞道：運氣好，數(shù)學(xué)最后兩道大題我之前遇到過，居然過了外國語的分數(shù)線十幾分。我爸媽都開樂瘋了，他們把原本準備好的贊助費獎給我了。今天我請全班吃飯，大家都過來。

    班里大部分人都歡呼了起來羅薇在同學(xué)里一向很有人氣。

    在這歡呼聲中，有好事者不懷好意地問道：羅薇，你這分數(shù)怎么不報一中，宋懷真就在一中嘛，你和宋懷真關(guān)系不是很好嘛？

    羅薇臉上的笑容淡了下。

    教室里好像突然出現(xiàn)了一種耐人尋味的安靜。

    羅薇和宋懷真關(guān)系很好，好到什么程度呢？

    宋懷真性格孤僻，三年初中同班同學(xué)和她說過的話加起來都不滿十句，唯獨和羅薇形影不離。而羅薇性格外向，見誰都是三分笑，卻因為宋懷真和外校的高中生動過手，甚至見了血。

    兩個女孩都生的好看，兩人的友誼自然有些招眼。不少男生甚至在校園BBS上暗暗意yin兩人在搞百合。

    如今，鐵打的姐妹花突然露出塑料的一角，怎不叫人好奇。

    羅薇心思通透，哪里不知旁人看好戲的心情，她掩飾住自己的煩躁，用說笑口吻道：寧為雞頭，不為鳳尾，沒聽過？學(xué)渣就要有學(xué)渣的覺悟，沒事跑學(xué)霸堆里，是生怕自己挨打挨少了嘛。

    她情商是高，一句自我打趣就將氣氛給重新暖了起來。

    大家又輕松地說笑起來。

    騙子！

    明明之前和她說過，要和她一起去上一中。

    懷真咬了咬唇，轉(zhuǎn)身走了。

    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來過。

    等在校外的司機阿姨關(guān)心地問她：小姐成績怎么樣？

    懷真沉默了一會，輕聲道：還可以。

    事實上，她完全忘了去查自己的成績。

    在回家的路上，懷真收到了兩條微信。

    一條來自羅薇，她說她晚上要在某家店請全班吃飯，問懷真要不要來。

    懷真沒有回她。

    過了一會，羅薇又發(fā)來一條：知道你不愛和太多人吃飯，不勉強你了。這家的拔絲山藥做的很不錯，我讓他們備一份外賣送你家了，你試一試：）

    懷真有些茫然，又有些惱怒。

    為什么這人可以在騙了她之后，還這樣若無其事地和她說笑？

    于是，她準備拉黑她。

    就在從未拉黑過人的懷真在手機上搜索微信要怎么拉黑時，她又收到了第二條微信。

    平日里，一條都收不到幾條的微信，在今日格外的熱鬧。

    是她mama宋善窈發(fā)的微信。

    你姨媽和表哥今天回國，收拾一下來你外公外婆家吃晚餐。

    姨媽、表哥。

    懷真皺了皺眉。

    她知道她mama還有一個jiejie，然而懷真長這么大，從來都沒見過她，就更別說她的孩子了。

    懷真能知道她，還是因著幼時無意間翻到家族相冊，問外婆知道的。

    外婆提起這個長女也沒多說，只簡略告訴懷真她已遠嫁A國移民了。

    懷真暗暗好奇，世界各國之間航空交通方便得很，為什么姨母從未回來過。

    但懷真見外婆她神色悵惘，便貼心地不再多問。

    再往后，都不曾見這位姨母回國，便理所當(dāng)然地將她忘到了腦后。

    如今乍見母親說起，也只覺得是陌生人罷了。

    懷真心情低落，實在不想勉強自己再去見兩個陌生人，于是向mama申請在家用餐。

    兩分鐘后，她苦大仇深地接起了mama的電話。

    出乎意料，電話里說話的人是她外婆蘇素。

    懷真后背一個激靈，哪怕是在車里還是下意識地坐直了身。

    蘇素的語氣溫柔又沉靜，問懷真是不是不高興了，為什么不高興？

    懷真矢口否認。

    和C國大部分家庭一樣，在年輕的父母工作繁忙的前提下，她是由祖輩照顧長大的，也就是外公宋偃和外婆蘇素主要還是外婆。蘇素十分寵愛懷真這個唯一的孫輩，但她的寵愛方式讓人有些吃不消。

    小學(xué)時和同學(xué)的吵一次架，吵不過哭著回家，結(jié)果第二天就見不到同學(xué)的經(jīng)驗告訴她，外婆雖然愛她，但她絕對不是她能傾訴心事的對象。

    蘇素又追問了幾句，最后懷真只好推說天氣太悶熱，外公外婆家里太多地方?jīng)]空調(diào)，待著不舒服。

    蘇素哄道：外婆現(xiàn)在就讓人去放冰塊，冰塊多了就不熱了。晚上讓你住湖邊的房間，涼快的很呢。

    媽，你別慣著她啊。懷真聽見mama在旁邊抱怨。

    珍珍還小呢。蘇素嗔道，又沖懷真說：珍珍，快過來，我讓人給你做了拔絲蘋果，還有慕斯蛋糕，都是你愛吃的。

    外婆都這樣說了，懷真還能如何，只好叫司機阿姨改道郊外。

    掛斷電話后，懷真沮喪到了極點。

    今天發(fā)生的事，沒有一件是合她心意的。

    宋偃和蘇素在退休后，大多時候都住在西郊的鳳凰山的院子。

    大院是宋家的祖產(chǎn)，不，準確來說，整座鳳凰山都是宋家的祖產(chǎn)，后來時代變遷，大部分土地都歸于公有，只留了幾處住人的院子。

    因為鳳凰山某部分區(qū)域又被劃作景區(qū)，宋偃和蘇素現(xiàn)在住在鳳凰山后山腰處的平德園去。

    懷真上小學(xué)前就在平德園里長大。

    對于小時候的懷真來說，平德園太大了，大到她鬧脾氣要離家出走，走了一個多小時都沒走到平德園門口。

    雖然懷真現(xiàn)在長大了，但平德園還是那么的大。

    哪怕有電瓶車給她送到了二門處，但要走到主院也有十幾分鐘的路程。

    外婆果然讓人在行道處放了許多冰塊。

    冰塊的寒氣與夏日的暑意并未相互抵消，反而同兩條蛇一般，糾纏在了懷真身上。

    熱的黏膩，冷得刺骨。

    路程還沒走過一半，蘇素的電話又來了。

    珍珍到哪了剛過二門，這天越來越陰了，要不要外婆讓人去接你？

    不

    轟

    一道雷聲打斷了懷真拒絕的話。

    蘇素不容拒絕道：過一會肯定是要下雨的，珍珍你在二門行廊那等著，我讓人去接你。

    從二門到主院的路程，大部分都有行廊遮蔽，但還是要穿過一個露天的花園?；▓@面積不大，也就有四、五分鐘的路。這么點路淋些雨也不算什么，可無奈懷真外婆不這么覺得。

    掛了電話后，懷真仰頭看了看那陰沉沉的天空，抿了抿嘴，并未聽外婆的話留在原地，兀自朝住院走去。

    程晏是被支出去的。

    他mama和久別重逢的家人的談話并不算愉快，可礙于他這個晚輩的存在，大家都不好撕破臉，只能客客氣氣地陰陽怪氣。

    外婆蘇素受不了丈夫和女兒的做派，再找到一個還過得去的理由后，就迫不及待地將程晏給支了出去花園里的家政人員多了去了，哪里非得差遣他這位少爺。

    程晏無可無不可地接過了送傘的任務(wù)。

    表妹宋懷真，一個親近又陌生的人。

    兩人都是獨生子女，從血緣上來說，兩人在同輩間可以說是彼此最親近的存在了。

    說陌生，則是因為這么多年來，這對表兄妹竟然都不曾見過一面，同陌生人無異。

    事實上，見還是見過的。在他三歲時她曾帶他回國探親，恰好和剛出生的表妹處過一段時間。據(jù)他mama宋慕說，他那會很喜歡這位表妹，甚至在離國時試圖偷偷地這位小表妹抱走帶上飛機，可惜被小姨給抓了個現(xiàn)行。念在他年紀尚幼，小姨放過了他的拐人行為。

    程晏表示，他還沒記事時前的事，她盡可以胡扯，信個標點符號都算他輸。

    無論如何，在去接人的路上，程晏在心中還在盤算著，主院里母親和外祖父母可能發(fā)生的對話，以及父親交給他的任務(wù)。宋懷真這個名字并未在他心中留下多少痕跡，他甚至都沒去弄清懷真是哪兩個字。

    直到他看見她。

    這時，懷真正站在花園里的一枝淡粉色的垂絲海棠旁邊無聲地哭泣，烏發(fā)披肩，粉面含淚。

    海棠正當(dāng)時季，秾艷風(fēng)情自不必說，可依然輸予身邊的小姑娘那張清艷的小臉。

    她穿著一條白底金邊的帝政風(fēng)長裙，哪怕是在這么炎熱的季節(jié)，裙擺依然垂到了腳踝，肩膀被包裹得嚴實，只露出一雙藕臂和鎖骨以上的纖細脖頸，即便如此，她還刻意將披散的長發(fā)捋到胸前，遮住了那一處晃眼的白膩?？杉词谷绱吮Ｊ氐拇┲L(fēng)格，也不曾減她半分的美麗。

    明明還只是朵花苞，卻比正當(dāng)季的花更誘人。

    大約是程晏的注視過于明顯，懷真轉(zhuǎn)頭看了過來。

    她看到行廊里的程晏時，愣了愣。

    白襯衫，黑褲子，簡約至極的著裝，反襯出少年俊美得近乎灼目的外貌。

    在這么陰暗昏沉的背景里，連園中的海棠都失了幾分美艷，可這少年卻如同一輪曜日，熠熠生輝。

    或許是他的容貌過于驚艷，也或許是他出現(xiàn)的太過突兀，懷真居然就這樣怔怔地看著他，幾乎忘卻了言語。

    程晏同她對視片刻，似乎是接受到了某種信號，朝她走了一步。

    不知為何，懷真幾乎是本能地后退了三步，后退時沒注意腳下的石子路，一個絆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尾椎傳來的劇痛讓懷真掛在眼睛里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

    可比疼痛更折磨人的是那無地自容的尷尬。

    懷真只恨自己之前為什么不堅持要回家呢。

    懷真低下頭，不想叫人看見自己臉上的眼淚。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懷真無臉見人時，天空又是一道霹靂，瓢潑大雨劈頭蓋臉地砸在了懷真身上。

    倒霉到了這份上，懷真反而麻木了，她自暴自棄地想著，下雨就下雨吧，這樣她反而能盡情地哭了。

    等她哭完，她就起身去和外婆告辭，這會任外婆怎么說，她都要不要留這了至于眼前的少年？反正也只是個陌生人，以后應(yīng)該也沒有見面的機會，丟臉就丟臉吧。

    就在這時，一只手出現(xiàn)在了她面前。

    瑩潤修長，指節(jié)分明，看上去就和白玉做成的一般。

    起來吧，地上涼。少年的聲音清朗，如環(huán)佩相鳴。

    懷真抬起小臉，淚光楚楚。

    艷陽一般的少年放下了傘，毫無遮掩地直接走出了行廊，走入大雨中，蹲在她的身前，向她伸出了手。

    哪怕是在雨中，他的舉止依然是從容不迫。

    兩人的距離挨得有些近，懷真甚至能從那雙寒星一般的眸子里看見自己現(xiàn)在狼狽的模樣，還看到了幾滴雨水，落在了他眼睫處，然后又順著睫毛滴落。

    滴答！

    好幾年后，懷真才反應(yīng)過來。

    程晏眼睫上的那滴雨水不僅滴在了地上，也滴到了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