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北風(fēng)中

    早晨戚桐從安穩(wěn)中醒來，他還睡著，眉眼是那么的平靜安寧。

    戚桐一向是風(fēng)暴中心的人，她從未覺得寧靜對于自己而言是什么好事。她的周遭總是充斥著各種噪耳的聲音，此起彼伏、糾纏不休，無一不在告訴她：來吧，與臟污滾作一團(tuán)，你休想獨善其身。

    不知何時，戚梧也醒了過來，他看著她不說話，眼里含著脈脈溫情，然而戚桐現(xiàn)在沒有沉溺的心思，只覺有些惶恐。

    于是主動轉(zhuǎn)移了視線，卻被他撫住了臉頰，輕聲道：早安。還有不許不看我。真霸道。戚桐嘟囔著。

    昨晚睡得如何？

    挺好的，一夜無夢。

    可我夢到你了，全部都是你。

    你少說兩句情話會不自在嗎？說是這么說，可戚桐還是紅了臉。戚梧失笑：我是說真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并祈禱余生都是你。

    戚桐有些失神，他最開始不過是一幅人畜無害的樣子，可如今她的生活卻被他強勢的入侵，處處都是他的霸道。

    她不合時宜地想起與這人的種種，然后驚覺她已經(jīng)將這些回憶也當(dāng)做稀松平常的一種習(xí)慣。每當(dāng)生活不可推卸的重?fù)?dān)林林總總地在她肩上壘起一座看似不可逾越的巨岳，或當(dāng)她終于在生活的迢途上奔跑至筋疲力竭時，側(cè)首時仿佛能看到他也一直在身側(cè)拼盡一切地開拓新的征程，一時之間似乎眼前的崎嶇都不足為道。

    她能明確地記起，在一開始，自己從他的讀書筆記中看到他的思想筆觸時對他好感不算強烈。

    畢竟隨意張揚的字跡與凜厲刺目的言論所煥發(fā)出的戾氣與不羈兼有的氣質(zhì)，實在不能給青春期的她留下一個妥善的印象。然后不知怎的，她似乎莽撞又順其自然地闖入他的世界，書上留下的言語如尖銳鋒芒，在她之后十余年的道途中劈下了一道奪目的光，并一直在不至于冒犯，卻使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冒犯這個詞突兀地出現(xiàn)在她心中時她竟啞然失笑，他與她的界限其實并不分明。戚桐曾幻想過和他一同飲酒，大醉一場，然后一同走在有冷風(fēng)小道上，他們討論一些風(fēng)口浪尖的時政，或是壓根無關(guān)緊要的日常。

    這或許就是在她與他現(xiàn)實重逢時，她能一眼確認(rèn)他的緣故，就算單薄，她也能憑借構(gòu)想過許多次的記憶來與他相認(rèn)，像是天方夜譚般的滑稽。

    但對于那件事的發(fā)生她同樣后知后覺，那個深夜，她腦海里只剩下了模糊的一團(tuán)影像酒杯與酒瓶當(dāng)啷碰撞，微薄的燈光漂在酒漿上，行車碾過樹枝留下一串吱呀聲，漸稀漸少的飲酒人群，和一雙平常少見的帶著柔和笑意的雙眼。

    她不能否認(rèn)，她已無法自拔?？伤皇窍雽λ冒。e了嗎？

    那年戚桐十六歲，每天早晨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從黑淵似的夢里醒來，沒有片刻資格在所有的困境與維谷中做一個永遠(yuǎn)燦爛的人。當(dāng)時櫻花層層疊疊，如暮霞將燃盡時的一團(tuán)云霓，她最常做的事情只是在萬事皆畢后趁無人窺視之時，一人立于櫻樹下，對林間不時流轉(zhuǎn)的鳥囀風(fēng)吟出著神。

    她在他的書里看到過一句自信非凡對她卻遙不可及的話

    他來到生命里，向著無數(shù)的深夜與黎明一起拼搏并大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今年二十五歲，一切真的好起來了嗎。

    她怔愣得太久，他卻一直掛著一臉的溫情看了她半晌，倏爾低頭狠狠咬上她嘴唇。

    然后她就聽見那伏在她身上的人口齒間模糊的一句：好軟

    她幾乎能察覺到自己的面龐騰的一下燒了起來。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雨來，將這世間撕扯得猙獰狼藉，初秋的蕭索離他們很近，而世界的喧嚷很遠(yuǎn)。她不知所措的心臟在她胸腔里震顫著，如在歇斯底里的風(fēng)浪中跌宕著的一葉扁舟。涼意無孔不入，而他們像傳說中相濡以沫的涸轍之魚，以近乎自殉的方式成全彼此的一場救贖。

    良久以后將唇齒分開，她望著他的眼，覺得心中有拉扯不休的痛苦和甜蜜。

    戚梧低聲道：我從來不是一個勇敢的人。只有敢于去做自己沒有一定把握的事情才能被稱作勇敢，至少在做這事之前對于自己有一定能完成的信念。而我有的只是魯莽，即使明白自己所期望的不過緣木求魚，即使明白自己所行的是絕無轉(zhuǎn)圜的死路，卻依然懷著頭破血流的決心要去撞一撞。我站在懸崖邊上，卻邀請你與我一同跳下懸崖。

    她深深望進(jìn)他一雙靜如古水的眼睛。無邊的緘默在二人之間悄然滋結(jié)，然后她聽見了她自己的一聲輕笑。

    其實我也是一個魯莽的人。

    這時的戚桐覺得自己簡直是一位仍未長大的頑童，為了一枚可望不可即的糖果孤注一擲。也許她曾經(jīng)并非如此，可時光總是有著潛移默化的魔法，令她在坎坷的世途中與此人越來越相似，終于從他身上也學(xué)會了不顧一切的魯莽。這樣或許也好，與他作伴，曾經(jīng)揮之不去的憂愁與煩慮也終于能夠偃旗息鼓了吧？

    戚桐見眼前人揚出一個明亮的笑容。

    她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一句話：縱然要躍下深淵，也沒什么可怕的。你自然也不會將我一人留在深淵之中的吧。

    那就一起跌落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