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三回

    時人傳聞：「黑山上有寺名蘭若，有鬼狐作祟。行人皆避之?！?/br>
    時序近秋，書生的身體越發(fā)差了，經(jīng)?？妊凰m避著我不欲令我知悉，可我鼻子這般靈，豈能聞不見他身上的血腥味。

    他在我面前總是裝得若無其事的模樣，好似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他依然是從前的他，而我也是原來的我；彷佛一切都沒有改變。我仍時常去書生那找他說話吃雞學(xué)畫，只是再不跟他玩兒，書生興許也知道，纏了我?guī)状伪銢]再問。

    我知書生對此甚為不滿，可我也沒法，我怕自己沒忍住又吸他精氣，況人言：一滴精，十滴血。我不想他再耗費(fèi)精血。

    每當(dāng)想起姥姥說他過不了今年的話，便覺胸口煩悶，又澀又疼，難不成我也得了什么怪?。刻热魰娉闪斯?，他會像小婧一樣躲著鬼差，不去投胎轉(zhuǎn)世嗎？若他成了妖精，會是人妖還是妖人呢？每想至此，我便覺得頭疼。古往今來，草木石獸，皆可成精，先化人形而后修妖，成妖仙或妖魔。偏偏未聞人可修妖，凡人通常修仙或修魔。

    話說最近山里來了個道士，把人全趕跑了，姥姥的藥還沒著落，想起來我就生氣。

    那道士不知從哪兒來，神神怪怪，倒有幾分本事，一見書生便說他妖氣纏身、命不久矣；你問我為什么會知道，那時我正和書生下棋玩呢?。ㄙ€注是只烤雞）

    未曾想那道士踏進(jìn)門來便說這屋里妖氣沖天，定有妖物作祟，那道士一眼便知我是妖，當(dāng)場祭起飛劍要將我立斃于此，幸得書生震起棋盤為我擋下那一劍，我才能毫發(fā)無傷地溜走。

    遠(yuǎn)遠(yuǎn)地我還聽見那道士氣沖沖喊了一句：「道友！豈可放過那妖物！」方知原來書生也是個臭道士！他竟瞞了我這么久，真是個大騙子！

    好在小婧走得快沒遇上，她最怕道士了，被道法傷著可疼得很。

    溜回窩后我欲將此事告訴姥姥，想讓姥姥去找臭道士的麻煩，最好將他趕出這山，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結(jié)果窩里窩外晃了幾圈卻四處找不著姥姥，我不由有些心慌，想姥姥該不是被那臭道士給收去了吧？

    自從知道書生也是個道士后，我思緒亂得很，又是著急又是慌張，滿腦子都是不好的念頭；一方面擔(dān)心姥姥、一方面在想書生，想書生為何要騙我、他的目的是什么然而還沒等我理清頭緒，姥姥回來了。

    我將道士的事講與姥姥知悉，卻掩蓋下書生可能也是道士的事，只說他們二人似是舊識。

    「姥姥，那道士壞得很，上來便要打殺我，姥姥可有法子對付他？」

    姥姥瞟我一眼，說道：「先看看再說?！?/br>
    之后無論我再怎么纏姥姥，姥姥依然不為所動，只一味潛心修練。我知姥姥有她向來的原則，從不輕易打破，先前央她放過書生已是破了例，遂不再煩她，只心里依舊擔(dān)心著書生。

    我想見他，卻又怕真的見著他，他可知他的病是我所害？他會否同話本上演的那般，和臭道士連手「降妖除魔」？

    每思及此，腦子里亂糟糟，胸悶得厲害，幾乎喘不過氣。

    小婧走了，我只能同姥姥說，姥姥卻只是盯著我深深嘆息：

    「傻孩子，你這是動了心?！?/br>
    妖也有心嗎？妖的心是什么樣的，我從沒見過。想來和人心定是截然不同，否則我都這么疼了，壞書生天天嘔血卻仍是一派澹然無謂的模樣，彷佛他吐的血不是他的血。我想他抱抱我，他抱抱我我便覺得好過多了。

    即使再怎么疼我都可以忍住。

    因著傳言，這山里本就少有人煙，現(xiàn)下多了個道士，人煙就更稀少了，連獵夫樵子都少見，我本就為姥姥的藥材煩心，如今可好，也不用煩了，因?yàn)檎缴现皇?、道士兩個人，我跟姥姥兩只妖。我想姥姥既已答應(yīng)放過書生，定會殺了那臭道士取藥，遲早而已的事，遂不再多慮，只打算數(shù)著日子待到臘月，卻沒曾想妖算也不如天算。

    在書生身后見到鬼差時，我慌了。我是偷偷去看他的，沒讓姥姥知悉。自從上回姥姥說我動了心后，她便拘著我不讓我四處亂跑，想來是怕我做剖丹之類的傻事。我的妖丹曾經(jīng)也是阿九的妖丹，莫怪姥姥格外上心。

    鬼差是接引死魂進(jìn)入地府的通道，有時也負(fù)責(zé)搜捕滯留人間的游魂，通常在將死活物的身旁可見著鬼差。我禍害了不少雞，加以小婧的事，同鬼差也是老交情了。

    鬼差的臉上總是戴著相同的面具，身穿黑衣，大多很少說話，讓妖分不清誰是誰。就拿小婧躲了五百年的鬼差來說，既辨不出公母、也認(rèn)不出是否同一只鬼，時不時便出現(xiàn)在小婧身邊，要抓她回地府交差。若非姥姥扣著小婧的骨灰，恐怕小婧早已入輪回投胎去了。

    為防有人改命換命，鬼差大多在人死前即將離魂那刻才出現(xiàn)。也不知那臭道士施了什么法術(shù)，竟令得鬼差提早顯形。

    看到鬼差我嚇懵了，不小心漏了形跡，被書生發(fā)現(xiàn)后我也不躲，直直站在原處。

    書生遠(yuǎn)遠(yuǎn)瞧著我，許久方道：「你來啦?！?/br>
    我傻愣愣地回他，「我來了。」然后我問他，「你能看見那戴面具的黑衣人嗎？」

    書生頷首，片刻后他問：「你為他而來？」

    我搖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我為你而來?！棺笥覐埻艘幌拢瑳]見著人，「那臭道士呢？」

    「去打獵了?！箷倚衼恚谙喔粢患貢r他突然停下，問：「你可是姥姥？」

    我頓覺好笑，卻依然搖搖頭，「我是小妖。」

    「我明明給你取了名字，你卻仍叫自己小妖?！箷α诵?，咳了兩聲，「不喜歡我取的名？」

    我怕他會忽然死在我面前，忙上前攙住書生，「那名字是你專用的，旁人不能叫?！?/br>
    「哪來的歪理，名字取來便是讓人叫的。你啊，總是嫌麻煩，明明都教你那么多次，卻依然故我?！?/br>
    他乜我一眼，頗有些恨鐵不成鋼之意，「妖性難馴。」

    我撇撇嘴，不置可否，「那名字筆畫太多不好記，小妖多好記，況且我本就是只小妖?！?/br>
    書生將后院的秋千修好了，他抱著我坐在秋千上，任憑秋千輕輕隨風(fēng)擺蕩，我突然想起往日那些情事，不由心里酸澀，吶吶地說不出話來。

    「你今日特來見我我快死了是嗎？」書生遙目望著蔚藍(lán)無云的天空，問了我這句話。

    我不知該怎么回他，只好道：「你別瞎想，我只是忽然想你了。那鬼差何時出現(xiàn)的？」

    「今日是第三日?！箷f，神情淡淡，瞧不清喜怒。

    我一驚，忙問他，「那道士怎么說？」

    書生嗤笑一聲，沉聲道：「能怎么說，無非是說我命數(shù)已盡?！?/br>
    我拉著書生的手安撫他，「別怕，我不會讓你死的?！?/br>
    「為何？生死有命，又豈是你一只小妖可回天？」書生的聲音很冷，手也很冷，我與他十指交扣，一時竟是無話可說。

    「哭什么？」書生嘆息著拭去我的淚，我這才察覺自己哭了。

    「姥姥、姥姥定有法子幫你，我不想你死！」我抱著書生嚎啕大哭，淚水打濕了他的衣裳。書生冰冷的神情登時軟化下來，他輕輕拍著我的背哄道：「好，我不死，只要你在的一日，我便陪著你一日，可好？」

    關(guān)于延壽續(xù)命之術(shù)我所知不多，但姥姥卻是會的，我拉著書生要他同我回去找姥姥。

    書生答應(yīng)了，臨走前還不忘給那臭道士留紙條，「他也是好心救我，你別找他麻煩?！箷佌伕嬲]我。

    我何時找過他麻煩了？明明是他找我麻煩才是！他還想殺我呢！我哼了哼，姑且算是答應(yīng)了。

    書生摸摸我的頭，我這才察覺耳朵尾巴又跑出來現(xiàn)眼了，方才情緒太激動，一不留神便冒了出來，好在山上沒旁人見著，否則更是坐實(shí)了傳聞。

    于是我拉著書生回到桃花林里的老窩，那討厭的鬼差也跟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