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賀遠(yuǎn)唐說錯了一點。

    他怎么會沒有用呢？

    那一席夜話，將謝情從這場充斥了仇恨與陰謀的漩渦中拉了出來，使她不至于和其他人一樣被瘋狂吞噬。

    她需要的，從來都不是拯救，而是陪伴。

    無條件的，單純的陪伴。

    相信她，尊重她。

    這一點，程拙硯永遠(yuǎn)也不會懂。

    在謝情的干涉之下，程拙硯終究還是好端端的出院了。

    許丞本來想帶上她一塊兒去接人，可是出乎意料地，謝情和程拙硯都拒絕了。

    謝情是因為單純地不想去。

    程拙硯則是因為覺得自己病容不雅，不愿意讓謝情看見。

    謝情一槍崩碎了他的肩胛骨，照理說很應(yīng)該再在醫(yī)院里養(yǎng)一兩周?？墒撬愿駡砸悖幮н^去，醒過來沒幾天，就不由分說地要求出院。

    他獨自搬回了大宅修養(yǎng)，打算等養(yǎng)好了才去見她。無論他們之間有過如何不堪的過往，他卻始終想在她面前，保留完美的姿態(tài)，雖然他也知道，再無這樣的可能。

    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

    謝情再一次看見程拙硯，整個春天都已經(jīng)過去了。

    她其實斷斷續(xù)續(xù)從許丞太太那里聽過一些他的消息，比如他非要養(yǎng)好了才肯見她，又比如他中間因為太拼命，又大病過一次。

    她也能從盯著自己的人手那里，猜出來他的境況，事情怕是一點一點的失控了。他對她的束縛隨著時間松懈了一些，也聽說周醫(yī)生因為兒子考上了英國的大學(xué)，要離開一段時間；她甚至有好一陣子沒看見過Noah了，許丞說，他本就是斯圖加特的本家派來的，近來又把他調(diào)回去了。

    大廈將傾，誰都說不清到底是從哪一刻開始的，又或者命運早就寫好了每一個人的未來將往何處去。

    時隔好幾個月，又一次見面，程拙硯并沒有親自開車，而是帶了司機來，接了她一同往萊茵河畔去。

    他在那里，有一座私家的花園，離他的那座碼頭不遠(yuǎn)，兩人走得離河岸近了，甚至還能看見那艘漆著S.W.S的船。

    他看起來依舊挺拔俊朗，因為天氣漸熱起來了，把西裝留在車上，只穿著馬甲和襯衫，又挽起了袖子，露出線條漂亮的手臂。

    "小情，真是許久不見了。"他看起來心情很好，握著謝情的手不肯松開，"我等這一刻，等得心焦得很。"

    謝情低下頭:"你想見我，說一聲，有得是人送我去見你，何必等。"

    "不，你不明白。"程拙硯略顯得清瘦的面容浮起溫柔笑意，"我曾經(jīng)也想過一出院就接了你去，好借著傷處，叫你心疼我?guī)追??？墒俏覍嵲谟窒肱c你從頭來過，自然還是應(yīng)當(dāng)體體面面的來見你。"

    謝情不置可否，"你總有你的劇本，我跟著你演罷了，連送你進醫(yī)院的那一槍，也是你的劇本吧？"

    "你那天對我說你明白的，那你就該知道不是。"

    "真的不是？你覺得我曾經(jīng)差點死在你手上，所以想要也來一回，我們就扯平了，是不是？"謝情嘆了口氣，望向不遠(yuǎn)處的一顆巨大的梧桐，陽光將一樹青綠的葉片映得通透，"你想擺脫對我的一點愧疚，想還了我這一回，就能填平我們之間的鴻溝。"

    "你這么一說，看來又是我一廂情愿了。小情，你能不能不要總這么聰明？"他苦笑著，還是換了話題，"難得天氣這樣好，倒叫人覺得活著，也并不是全無意趣。"

    他的眸色在陽光下顯得更淺淡一些，像是漂亮的琉璃珠子。謝情看著他的眼眸，心情復(fù)雜的點了點頭。

    那藥物的其中一個副作用，是會引起情緒抑郁，何況他早就有過自毀的念頭。

    "一廂情愿也好，填不平的鴻溝也罷。這一次，不要再離開我了。"他又說，握著她的手搭在自己手臂上。

    他似乎還想說什么，動了動嘴唇，卻終究沒有說出來。

    他的短期記憶力也開始受影響了。從他們下車，一路慢慢走到這里，他這樣突然想不起來要說什么，已經(jīng)是第二次。

    謝情苦笑，"你把我看得這么緊，我想離開你都難吧？"

    "那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會留下來。"程拙硯說，"就當(dāng)是我自私吧，我做不到看著你走。"

    他們在春日的河岸漫步，四下無人，只有一陣陣溫暖的風(fēng)，吹落一地或粉或白的玫瑰花瓣。玫瑰園似乎打理得不算太精心，半人高的花樹下，頗有些雜草和淡黃的野花，還有些雪白的蒲公英。

    謝情彎下腰摘了一朵，用力一吹，看著雪白的小傘在暖洋洋的風(fēng)里洋洋灑灑地飄往萊茵河上去。

    "喏，給你一個。"謝情又摘了一朵大的遞給程拙硯。

    真是非常漂亮的一朵蒲公英，毛絨絨，圓滾滾的，在春日的暖陽下顯得柔軟又可愛。

    程拙硯沒有吹，只是出神地看了很久。

    他的手指有些微微發(fā)顫，連帶著蒲公英的絨毛也跟著微微顫動。

    "蒲公英不是拿來看的，是拿來吹的，"謝情說，"你們這些有錢人啊，難道小時候連蒲公英都沒玩過嗎？"

    他笑了笑，說:"不讓。"

    "這都不讓？那今天讓了。"謝情拉起他的手，舉在唇邊，"吹吧。"

    程拙硯卻依舊沒吹，目光從蒲公英上轉(zhuǎn)到謝情的臉龐。

    她臉上泛著紅，微微出了一點汗，興致其實并不算高，可是看起來還算愉快。

    就像往常一樣，不論他帶她去哪里，喜歡不喜歡，她總是盡量放開心懷感受一切。

    對了，她說過，這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很叫他羨慕。

    "小情，上一次，我們見面的時候，我對你說的話你還記得么？"他問。

    謝情記不得。

    他們上一次見面，是她被他逼急了，一槍把他崩進醫(yī)院的時候。

    那時候他們說了什么？

    盡是些瘋話吧？

    程拙硯不以為意地微笑，"你又不記得了，是不是？你總是不記得。到底是因為記性不好，還是因為從來都沒有把我放在心上？"

    謝情被他問得一愣，沒說話，欲蓋彌彰地轉(zhuǎn)過頭去看河上的游船。

    "我那時候說，我愿意死在你手上。"他語氣這樣平靜，仿佛只是再說一句最最無關(guān)緊要的話。

    謝情本來心里就有些抹不去的罪惡感，聽了他的話，驟然回頭看他。

    程拙硯卻又移開了目光，輕笑著，用力將那一朵蒲公英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