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坦白(Confessions)
第二十章·坦白(fessions)
「地獄是她不在的地方佚名」 海倫用濕抹布仔細地擦拭著木桌。在昏暗的吊燈燈光照射下,濕漉漉的感覺為其暗淡的表面增添了一絲光澤。與維也納的廚房相比,這里的廚房面積太小,海倫得格外努力保持房間的整潔。沒有獨立的餐廳,廚房灶臺前的小木桌便用來準備食物與進餐。海倫還沒有和指揮官一同共餐過。他的身體還未恢復,飯菜都是用盤子盛好送到臥室去。 最近兩天里,海倫一醒來就開始打掃小屋。她知道這里其實沒什么可供打掃。小屋的面積還不到維也納公寓的一半??蛷d和廚房直接相接,并沒有墻將其隔開。在客廳沙發(fā)和廚房餐桌之間,有一扇門通向指揮官的臥室。他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度過。 緊挨著廚房,與指揮官臥室相對的便是是海倫的房間。她的房間嚴格來說,稱不上是客房。它原本是一間書房,壁掛式書架嵌在墻壁上,靠近窗戶的地方放著一張簡單的書桌和配套的椅子。海倫睡在沙發(fā)上,剛好夠她躺下。她想知道這個小木屋的用途......尤其是這個房間。顯然,這個地方并不是家庭度假的落腳處。它太過私密。這是費利克斯的秘密避風港嗎?他的妻子知道這個地方嗎? 海倫用力擦拭著木桌,仿佛同樣的動作也能抹掉她腦海里的思緒。過去的幾天里,海倫強迫自己的身體忙碌到筋疲力盡。她不想讓自己的腦袋有片刻的時間去思考,也不想分析近來所發(fā)生之事。她迫切希望時間飛逝。晚上腦袋放上枕頭的那一刻,可以讓她在無意識的世界中放空。現(xiàn)實變得難以承受。 突然,海倫發(fā)現(xiàn)桌面中有一個深深的凹痕。她的手停止了動作,低頭盯著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 「殺了我吧!如果這樣能讓你滿意!」 她的手松開抹布。記憶讓她不寒而栗。 「來啊! 他媽的捅我啊!」 海倫的指尖緩緩撫摸過凹痕的邊緣,仿佛能感受到他用刀劃過木桌時內(nèi)心的挫敗。她真得能感受到他的情緒嗎?海倫抬起頭來,望向指揮官的臥室。燈還未亮,她能聽到他輕輕的有節(jié)奏的鼾聲。他正沉浸在睡夢中,多虧她一小時前給他注射了藥物。她現(xiàn)在遠離他,還很安全......暫時的安全。 可她想要遠離的絕不僅僅只有暴力。 「你永遠不會愛上我這樣的人...」 海倫感到頭痛欲裂。她緊瞇起眼睛,試圖阻止記憶的涌現(xiàn)??杀M管如此,海倫的身體還是背叛了她,他觸碰她的感受又回來了。即使不在她面前,指揮官也有能力支配她。 「我本可以在那晚結束一切?!?/br> 敲門聲遽然回蕩在整個木屋,海倫從回憶中驚醒。她抬起頭,環(huán)顧四周。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再次響起,從前門傳來。會是誰呢?今天是星期四,昨天已經(jīng)送來了每周的食物補給。 海倫打開前門,冬日的寒風立即吹入屋中。她面前站著一位高大的紳士,正透過眼鏡凝視著她。費利克斯·戈斯!海倫退縮了一步,不知是因為冷風還是因為看到了費利克斯。 "我可以進來嗎?" 費利克斯禮貌地問道。 海倫覺得這個請求很奇怪,畢竟房子屬于他,不必獲求許可。海倫微微點頭,稍稍清理了進門的通道。海倫沉默地接過費利克斯的外套和帽子。與此同時,費利克斯迅速走向壁爐旁的紅絲絨扶手椅。想必這一定是他最喜歡的地方。費利克斯在椅上坐下,身體往后一靠,翹起二郎腿。 "請坐,諾瓦克小姐。不用給我喝的。我只在這里待很短的時間。" 海倫在他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來。他們的目光正好相撞,費利克斯的眼神是如此的強烈,使得海倫低下頭來避免目光接觸。費利克斯自有其威脅人的方式......或許比指揮官更可怕。 "一切都還好嗎?沒有什么不便吧?" "嗯,太感謝您了。阿洛伊斯(Alois)也幫了大忙。" "啊,他確實不錯。作為一個啞巴,他定可以保護你倆的隱私。你們有什么需求盡管向他提,他都會盡力辦到。" "謝謝您,戈斯先生。" 費利克斯停頓了幾秒鐘,可對海倫來說,似乎卻是永遠。 "我兒子怎么樣了?"他卻終于詢問道。 "他正在恢復......" 海倫輕聲回答。 "他能走路嗎?" "還不能完全獨立行走。但他正在練習。" "那他可以說話了嗎?" 「你永遠不會愛上我這樣的人...」 指揮官的聲音在她的頭腦中響起。她閉上眼睛,試圖阻止聲音再次出現(xiàn)。海倫抬起頭來,他正皺起眉頭打量她。這便是費利克斯的另一可怕之處。在他面前你無處可逃。還未等海倫回答,費利克斯抬起手,打斷了她。 "請原諒,諾瓦克小姐。我想我們不能繼續(xù)剛剛那樣的談話。請原諒我的粗魯,但像我這樣的老人沒有時間可以揮霍。我今晚一定要弄清楚 你能對我說實話嗎?" 海倫沉默不言,對費利克斯的要求感到困惑。她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費利克斯深吸一口氣,合上雙腿,向海倫靠攏。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與她對視,仿佛要將她俘虜,不留任何退路。 "你到底是誰?你是猶太人嗎?" 費利克斯用流利的希伯來語問道。 海倫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費利克斯怎會講希伯來語?海倫嚇得不知所措,止不住顫抖,猶如身處西伯利亞的隆冬。她暴露無遺。 費利克斯挺直了背脊,驚奇地回望海倫。他笑了出來。 "我并不知道我會這么容易得到答案。請原諒我。我并不想嚇到你。" 費利克平靜地用德語說著。 他的身子往椅后一靠,眼睛仍然盯著海倫那雙驚恐的棕色眼睛。 "首先,我并不會向當局舉報你。其次,我無意中聽到你在醫(yī)院用希伯來語說夢話。" "你也許會懷疑我今晚來訪的原因。說實話,從我們見面的那天起,我就好奇你的真實身份。我知道事情有些不對勁,我也有自己的假設......但之前我從沒想到這一點。直到我聽到你在睡夢中的言談,一切才聯(lián)系了起來。" "我能知道你的真名嗎?" "......海倫......海倫·赫里什...... "她答道,這個名字聽起來是那么的陌生。 "海倫......它似乎更適合你。"費利克斯說。 因為我是個猶太人?海倫好奇。 "現(xiàn)在只剩一個最大的問題。我必須知道。你為什么會和我兒子在一起?" 費利克斯帶著誠摯的好奇心問道。 海倫苦澀地咽了咽口水。從她決定跟隨指揮官來到維也納的那天起,她無數(shù)次地質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 "他在保護你還是在傷害你?" 費利克斯問。 她也一直在反復思考著這個問題。一開始她把指揮官當作自己的監(jiān)獄長,即非救世主也非虐待狂。盡管他有能力終結她生命的火焰,可他選擇讓其繼續(xù)燃燒,哪怕要付出自己的性命?;貓笥质鞘裁茨兀磕翘焱砩?,他倆的角色逆轉,海倫有機會結束他的生命。命運將復仇的機會呈現(xiàn)在她面前.....「但是為什么...我為什么沒有抓住這個機會?」 "你愛他嗎?" 費利克斯逼問。 費利克斯的荒謬提問讓海倫驚愕。她厭惡地皺起臉,想立即喊出 "不"字,讓他知道指揮官對她來說是多么的無關緊要。可海倫的嘴里什么也說不出來。 「你永遠不會愛上我這樣的人...」 海倫的臉頰發(fā)燙。她瞧見費利克斯臉上一閃而過的驚訝,他一定看出了她的心思。兩人沉默對望。最后,費利克斯輕笑著搖了搖頭。海倫在他的臉上看到了熟悉的指揮官的笑容。 "我的上帝啊......這個世界竟能給我一個老頭兒帶來驚喜。" 費利克斯把頭轉向壁爐,看著燃燒而起的火焰。海倫仔細觀察著他的臉。「他接下來會怎么做?我有危險嗎?」 "你現(xiàn)在可能有很多疑惑。例如我為什么會說你的語言,以及,為什么我不跑到最近的警察局把你關押進毒氣室?沒錯,我是位納粹黨員,嚴格來說,我理應遵守法律。" 他面向海倫。 "我對此也非常困惑。我們倆都需要時間消化。不過,讓我們一件一件捋清楚吧。禮貌起見,我先說。但你得答應我,我們所分享的內(nèi)容只能局限在此,不得泄露出去。你同意嗎?" 海倫微微點頭同意。 "我保證不會向當局舉報你。你可能會問,為什么不呢?我自然不想讓里奧波德陷入危險。但......我也不能讓你有危險。" 費利克斯捕捉到海倫懷疑的眼神,笑了笑。 "愚蠢的巧合或是出于內(nèi)疚......你自己判斷叭。你喜歡繪畫嗎?" 繪畫?海倫搖了搖頭。 "那我想,你應該沒聽說過一個叫羅斯·科恩(Rose )的畫家?" 海倫再次搖了搖頭。 "好吧,她是個很棒的油畫家。德國超現(xiàn)實主義的早期先驅之一。她自己就是一個極其迷人的人。她深棕色的眼睛與你很相似,她能替你打開一個全新的宇宙。像我這樣的男人被她吸引在所難免。" "然而,雙方的父母都反對我們的結合。她的家人決絕地把羅斯送到巴黎深造。他們認定分隔兩地能使我倆分手??晌覀儾⑽捶艞?。我們年輕又天真。自以為可以克服任何障礙。我們答應彼此要相互等待,也許等一段時間,他們就會同意我們的結合。" "但年輕總是伴隨著愚蠢。錯誤的一小步導致里奧波德的母親懷孕了,我不得不承擔起男人的責任。羅斯得知后,永遠離開了我。那之后我心中的某些東西與世界失去了聯(lián)系。" 費利克斯臉上的哀傷使得海倫的心也跟著沉下來。四十年過去了,悲痛依舊分明可見。 "我不想顯得太過多愁善感,但羅斯依舊占據(jù)我生命中很大一部分。我還沒弄清她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蛟S我自己也害怕知道。我最后一次打探到她的消息是在戰(zhàn)前的一篇新聞報道,倫敦舉行了一場她的大型展覽。她可能還活著,安全地呆在歐洲以外的某個地方。她也有可能躲了起來更糟的情況便跟狗一樣被納粹屠殺,或者被送進毒氣室。" 海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羅斯是猶太人。 "是的,她的全名是羅斯·科恩斯坦(Rose stein)。她并不信神??蛇@對政府來說無關痛癢。只要你的血管里還流著一滴猶太人的血,你就得死。" "所以你可以想象當我得知自己的兒子成為屠殺羅斯族人儈子手時的感受。我自己的骨rou竟是個殺人犯!我必須坦誠地說,有時候我根本無法忍受跟他在一起。給我機會的話,我甚至想親手扭斷他的脖子??涩F(xiàn)如今?里奧波德和一個猶太人?" 費利克斯向海倫靠攏。 "我能否猜測是他把你從波蘭的集中營帶到這兒?" "是的,我是他的女仆。" "他的仆人......不是別的什么嗎?" 這個問題讓海倫感到不安,她咬了咬嘴唇。 "我并不想冒犯你。這實在太難以置信。在所有我認識的人當中,他最不可能會冒著風險把你藏在維也納。除非......" 費利克斯突然停頓,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海倫垂下眼簾,把雙手放在腿上。兩人彼此默契地認同:沒有人能完全理解阿蒙的行為。但或許海倫比以往更明白......不過她在竭力忽略掉某種事實。海倫輕輕地揉搓著自己的手指,依稀還能感到他的觸碰。就在幾天前,另一位戈斯徹底改變了她的生活。她轉身朝廚房走去,一切都發(fā)生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