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腿
斷腿
醫(yī)院的背景聲吵雜,那邊說話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呂虹聽了個大概,掛斷電話,披上外套出門攔了輛出租車奔赴醫(yī)院。 一路上不斷有人拿奇異眼光看她,她知道,熬了夜的臉,三四天沒梳理的頭發(fā),不可能好到哪去。 到了醫(yī)院,人全集中在手術(shù)房外,小女友,幾個負責抬人的男生,兩個中年人。 沒什么資源的學生,第一時間來的醫(yī)院,并非研究院的附屬醫(yī)院,但也是大醫(yī)院。 呂虹去繳費的時候,發(fā)現(xiàn)呂竹小女友已經(jīng)把一切都承包下來,包括手術(shù)住院費用。 醫(yī)導臺的護士對她問題有點不耐煩了 確定,是下肢長管狀骨骨折,你還要我查多少遍? 沒道理的,沒道理的。她搖搖頭,確定嗎? 女士,現(xiàn)在他的手術(shù)正在進行中,你要是監(jiān)護人,請去等候區(qū)等待,不要一直占用我們的醫(yī)導資源,好嗎? 半晌,呂虹點點頭。 路過儀容鏡的時候,她整理了自己的外表。 呂竹的斷骨接骨手術(shù)進行的手術(shù)室外,小女友低聲跟那倆中年人爭吵,幾次聲音飆高,惹得醫(yī)護出來警告。 小女友一口咬定是兩個中年人把呂竹從教學樓三層的走廊推下來,對方反駁說呂竹自己慌不擇路跳的,坐實了他心里有鬼,他們兒子的死呂竹一定有責任。 呂虹這才知道,那是呂竹去世的其中一位室友的父母,看樣子已經(jīng)來學校找過呂竹多次。 你最近有遇到麻煩? 上一次他回來讓呂虹在招飛報名書上簽字,面對呂虹隨口一句,他神色驚訝,激動得要過來擁抱她,卻給躲開了。 那個時候,他就在承擔壓力了吧? 不得不說小女友戰(zhàn)斗力和內(nèi)心一樣強大,一直跟人吵到呂竹出了手術(shù)室,期間幾個男生義憤填膺要跟中年人動手,嚷嚷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我們學校的未來之星十佳楷模.......集體榮譽感強到呂虹臉皮發(fā)麻,不禁離這群橫沖直撞的年輕人遠遠的。 后來醫(yī)護報了警,才消停。 病人現(xiàn)在麻醉沒醒,你們別去打擾。 那我等著。小女友到一旁乖乖坐下,有通宵陪護的打算。 呂虹知道,已經(jīng)沒事了,看了看時間,她是扔下手頭進度出來的。 臨走她給呂竹的同學點了吃的。 呂竹術(shù)后,呂虹再次來到醫(yī)院,他正站在醫(yī)院門診樓的天臺上,把下面的人嚇得魂飛魄散。 五樓,門診樓并不高,還有隔壁消防局第一時間拖來的氣墊在樓底接著,大概率摔殘摔不死。 呂竹,你干什么呀!你下來!咱們不進飛行學校了,咱們還可以進別的學校,你聽見了嗎?小女友哭倒在另一個男生懷里。 呂虹也在下面,呂竹的教導員要她喊幾聲轉(zhuǎn)移他注意力,方便他和民警上天臺,可她嘴巴就像封了膠條,怎么也張不開口。 她眼睛死死盯著天臺上那個張開雙臂的身影,呼吸漸漸急促。 只要他跳下來,就能證明他到底是誰。 跳吧,小竹。 展臂的完美體魄連太陽都遮擋住,一道弧光從他背后出現(xiàn),那一刻下面絕大多數(shù)人都屏住了呼吸,見識某種神圣儀式進行般,然后就在失聲驚叫中,他跳了下來。 幾秒種后,就跟算好了似的,進去營救的的警察從天臺探出頭,對著下方受驚的圍觀人群,面面相覷。 要早幾秒,他就不會得逞了。 就在他家大人面前,以及無數(shù)雙眼睛前,如同菲利普帕特在雙子大廈之間走完云中鋼絲,呂竹順利地摔斷他另一條完好的腿。 他是想提前逃兵役嗎?他的教導員直接這么問呂虹。 保薦空軍學院應(yīng)該沒戲了,你們趕緊運作一下別的渠道。可能盯呂竹時間長了,教導員都上心了,忍不住為呂竹感到遺憾。 可他剛說完,就見低頭的女人嘴角撇起一抹笑,他不禁停下腳步,以為自己眼花。 警官,辛苦了,我上去看看情況。呂虹點頭,從他身邊飄過去。 二十多分鐘以后,教導員在跟今天出警的民警交接善后,他們背后,本該在手術(shù)室外焦慮徘徊的呂竹監(jiān)護人,在呂竹最需要她的時候,卻面無表情飄出醫(yī)院大樓。 兩條腿都斷了,她親自到手術(shù)室外跟醫(yī)生確認了,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至少一個月都無法下地行走,更遑論通過二次體能測試,提前進入飛行學院,能參加升學考試都很難了。 更不是她以為的,斷骨自動續(xù)接,猶如神靈附體。 病人消沉地躺在病床上,滿臉冰霜,高大的身體配合兩條打著石膏的腿,把病床占得滿滿當當。 呂竹,吃點。亮眼的女孩將一瓣削好的蘋果送到病人嘴邊,換來了他不解風情的一個偏頭。 小女友并沒生氣:能躲開,說明還有力氣。 呂竹唇角扯出一個笑。 兩人非常有默契,一個不想吃,一個也不強迫。 小女友打水去了。 室友的父母又來了,這次帶來了果籃。 他們注視著呂竹的石膏腿,神色傷痛,不知是想起他們早逝的兒子,還是呂竹的身體討摸,他們摸著呂竹的腿說:我們聽學校說了,你是個好孩子...... 倒是呂竹,眉頭深鎖,眼帶疑惑,他開口了 人死不能復(fù)生,你們還年輕,為什么不節(jié)約悲痛再去生一個?.......基因角度來說,生出來的也是另一個小雙。 ......不建議你們把注意力投注到我身上,我取代不了你們生物學上的后代。 .......難怪人家會把他堵到跳樓,那張冷酷的臉,再加上那冷酷的言談,形成了完美的冷酷閉環(huán),也不知是跟誰學的。 本來兩位父母滿懷歉意,聽呂竹這么一說,氣得嘴唇發(fā)白,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你們是臭狗屎嗎?甩都甩不掉!小女友打了水回來,立即將人趕去走廊。 小女友雖兇悍,但兩位父母似乎感覺這才是跟人交談,連聲訴苦:你聽聽他說的話,你聽聽你聽聽! 小女友卻習以為常,反倒安慰了幾句,然后雙方又談到誰該為呂竹的受傷負責...... 一道來慰問的身影趁他們商談時溜到呂竹病床前。 呂竹正在思考什么東西,一見人來到跟前,神情就斂起來,淡淡的,冰冷之中還帶稍許少見的敵對情緒。 當她將病床附近的簾子放下來,他又眼神好奇了。 小女友給他包干了治療費用,卻讓他住多人普通病房,可見呂竹的手術(shù)住院開支已經(jīng)讓小女友捉襟見肘。 你不應(yīng)該再給人添麻煩。 呂竹雙目深凹,打在人身上的目光能鑿出兩個洞,可你說小葉是臟女人。 呂虹一聽臟女人三字,心下慶幸先把周圍簾子拉下來,不然憑他的口無遮攔,保不準會被人撞到什么尷尬的交談。 他在病房的這些日子情況,她都有聽過,他的斷腿得到及時救治,再加上他超強復(fù)原力,本來都能單腳下地了,他下地第一件事卻是爬上天臺摔斷了第二條腿,唯恐天下不亂。而這個自己找死的人,摔斷第二條腿后,還得了憂郁癥,成天躺在病房,對誰都不說一句話。 呂虹就是被叫來慰問他的。 收養(yǎng)的法律要求她不能在未成年人的生活中缺席太久,而呂竹剛好還差三個月滿十八周歲。 一碼歸一碼,她對你,用了心。 話雖如此,呂竹卻看見她專門搬了另一張凳子坐,碰到女友留下的水果刀,她就手指尖提著刀拿遠了。 他幽幽地說:你要想不開,后面難受的是你,不是她。 他這是在示威,未來他也會和女孩在一起,而不是所有反對的人以為的他們會勞燕分飛。 呂虹并沒有特別的反應(yīng),她坐下就開門見山:為什么跳第二次? 聽到她的問題,眼神變得狡黠的男孩反問她:很失望吧?我已經(jīng)不能做飛行員了。 啊,原來真的是,因為丟失了報考空軍的資格而心灰意冷。 呂虹伸手去摸他頭,伸到半路,忽然想起自己已決定和過去劃開界線,于是輕輕撩過他劉海,又收回手。 他們說,不會念書的小孩是生來陪父母的,你學習一般的時候,我沒強迫過你,后來你學習好了,我承認我一度很開心,直到我知道你為誰而改變。已經(jīng)放下了,那些幽暗的心思也該作別,坦誠,就是告別的唯一方式。 你讓我頭疼的時間遠大過于開心的時間,你認為我還會失望嗎? 呂竹防備的神情松動了。 為什么不肯吃東西?劉之恒沒來看你嗎?空軍學校只有他能去了,他愧疚,才不好意思來 呂虹的腰腹忽然被他抱住,一個不防,就被他把半身都拖上床。 她嘗試推了他一下,但他就像有萬般傷心,低伏的頭在她腹部一顫一顫,她就停手了,任他把她腰勒得緊緊的,腰不斷朝他那邊送,為了穩(wěn)住身形不壓住他,她不得不抓住床頭桿。 .......不是為他們.......以前......跳下去都沒事......我的能力......消失了。 放在他頭上的手慢慢停住,呂虹忽然把他掀開,見證他從小到大干出的稀奇古怪奇葩事件總和,以至于她就像捕獵的老鷹,猛地就抓住了疑似關(guān)鍵的東西。 她捉住他病服衣領(lǐng)的手擰緊,你說什么?你又在做你那些鬼實驗? 他眨了眨眼,還有點無辜,變相應(yīng)證了她的猜測。 以前,我從三樓跳下去真沒事...... 所以這次你三樓跳下去摔斷了腿,就想去五樓跳下去試試,看看是不是發(fā)揮失常? mama,你懂我! 他又撲過來抱她,卻被她冰冷的眼神止住。 頹然垂下手,慘淡的表情,你也覺得我瘋了? 面前女人那雙自帶語言系統(tǒng)的眼睛眸光閃動,卻不發(fā)一言。 我沒有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最好閉上嘴。呂虹輕輕地說,從牙縫中發(fā)出的聲音,你知道你身邊每一個人,老師,同學,包括那個教導員警察,甚至你的女朋友,都專門停課來照顧你,他們把你的前途,看得有多重嗎? 他神情慌亂起來。 你不希望受人安排,也用不著這樣的回答,來傷別人的心。 你怎么也跟他們一樣!他扯過被子蒙住自己上半身,賭氣不與她對視。 我沒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這是我最后一次說!被子里傳出他悶悶的吼叫,你們對我存在各種各樣的希望,那是你們自己的事!我至始至終都是我! 他知道,他的確知道,知道當飛行員那是對別人來說求都求不來的際遇,但他就是不愛惜,他就是要棄若敝屣,反其道行之,就像那些自取滅亡的天才一樣。 呂虹嘴角撇起一抹諷笑。 她今天是特地來看他有多糟糕的,雖然見識的是另一種糟糕,現(xiàn)在她心里,流淌的是淡淡的遺憾,畢竟,他曾有機會,冠著她的姓,去往她不能企及的領(lǐng)域。 我理解你。 他應(yīng)該還認為自己獨一無二,擁有神力,身份特殊,遲早被皇親國戚的親爹親媽接回家繼承王位她理解他,因為她也是這么走過來的。 越是生長環(huán)境貧瘠的小孩,就越容易有自己生而獨特的幻想。 差別是她在他這個外貌年齡的時候,早就清醒過來,自己不是獨一無二的,自己就是個打工的。 你不理解。 你只是離理解我最近的一個,你和他們沒兩樣。聲音從被單下傳出,不再激動。 mama,很多東西你們成年看不到,但不說明不存在,我知道你一直很不開心,你都自顧不暇了,就不用擔心我了,等我好起來,我會回報你的。 謝謝你忙中抽空來看我。 這是趕她走了。 一面任性,一面冷靜,一面天使,一面惡魔,這就是他。 呂虹搖搖頭,內(nèi)心深處這些時日以來,對他的憤怒,憎惡,也平息了。 已經(jīng)談了二十分鐘,可以了,現(xiàn)在她的時間只想花在刀刃上,而不是一個會與她漸行漸遠的人身上。而且她忽然發(fā)現(xiàn),他一開始就對她滔滔不絕,壓根沒有看望過他的師生口中反饋不搭理任何人的消沉自閉。 她拎包起身。 被單下的人忽又出聲:我、我今天狀態(tài)很不好,我會調(diào)整......你可以改天再來看我。 應(yīng)該不會了,我很忙。她這么回答,從前,在他生病時,她會放下她最愛的工作,嘗試哄他,現(xiàn)在,他都摔殘廢了,她連敷衍都不想做。 瞥了一眼進來的小女友,點點頭,與之擦肩過去。 呂竹扯下被單,看見面前的人換成了女朋友,立即轉(zhuǎn)向門口,張開嘴:媽這個媽字只發(fā)出第一個音。 公共場合,他不能喚她mama,他竟然就從床上跳下來,似乎有摔碎石膏的意圖,爬出去。 呂竹。女友驚訝的聲音喚住了他。 他半吊在床邊,抬起上半身,趴在床邊,眼巴巴看著那嬌小身影一陣風來,又一陣風消失。 他眼圈紅了。 小葉,我要出院。他拉住女友,我要參加學科競賽!可以重新獲得保送名額的那種,我要參加! 可是我們只剩一個月 我不管!先讓我出院! 女孩抱住他,好。 一天后,呂竹不顧醫(yī)院阻攔,強行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