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

    這些商人，明知道高危工作卻招童工！

    然后她就想起，他只是年齡稚嫩，模樣收拾收拾，很容易就看不出年齡，況且現(xiàn)在網(wǎng)上可以查身份信息，他的資料一查，他想說自己多少歲就多少歲。

    呂竹停止發(fā)消息第三天，她才不情不愿出城。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她的行事原則，而輻射就是猛于虎的存在。

    呂虹看完施工地帶附近的地圖，沒有查找到一處有名字的建筑，說明那兒已經(jīng)全部荒廢，現(xiàn)在的修路工程差不多是開荒，果斷去租車行租了輛電動車，開車上路。

    在出城的檢查站，她收到長長的出城注意事項短信，主要提醒繞開輻射區(qū)，她仔細看了接近十分鐘，這時車窗旁一輛輛大巴車過去，都是統(tǒng)一的車型，她探出頭，視線接觸到大巴車窗后閃過的一張張長期暴曬的面孔，就迅速插回手機，啟動車跟上。

    她反應快，也押對了，那是施工隊的車。

    施工帶附近不能住人，基建工都是早上集合拉出城，晚上再拉回來。

    巧笑倩兮地向樸質(zhì)的基建工小哥打聽完后，她回到租的電動車上，并不打算去找出呂竹，也沒有打算回去還車，來都來了，總要看到人才能消停，不然一想到呂竹有個三長兩短，研究院那邊留她就沒意義，她就坐臥難安，搞不下去工作。

    她開車去基建工晚上回來的集散點等候。

    也不知是她起了捷徑心思導致誠意不夠還是怎么，掉頭行駛的路上一點都不順利，下雨，拋錨，人摔水坑里。

    所以當跟著那道與工友大哥們愉快道別，背著行囊走了半里路熟練鉆進橋洞的身影，渾身落湯雞一樣的她，停在橋洞外，面對路燈照得一半明一半黑的洞口，感受到什么叫命運共同體。

    一個睡橋洞，一個落湯雞。

    不同的是他的背影那么輕快，腳下如飛，快到她都懷疑白天他上工偷懶要去打聽他工頭電話舉報他了。

    她沒有打聽工頭電話，也沒有怒吼一聲把他擰走，而是慢慢跟進橋洞。

    橋洞地面是斜的，地下剛好有排水道，不存在積水，就是有點吵，她找了塊干燥的地面坐下。

    進了后才看到，橋洞里住滿了人，齊齊一劃拉，席子，草棚，報紙，厚皮紙箱，各種窩巢，像流浪動物開會一樣熱鬧。

    有人見她濕漉漉，還好心給她干帕子擦身體，她接了，但那帕子漿硬的手感和奇異的味道，她拿到只敢坐屁股下，什么都不敢擦。

    她坐的位置是呂竹睡的地方斜對面，對于住這種通鋪，她并沒有太多抗拒，畢竟防空洞的通鋪比這密度大得多，也絕對容不下每人攜帶那么多家私。

    適應了一會兒，她想了想沒事做，就拿出手機查論文資料，對面人蜷在一張墊子上呼呼大睡，墊子看上去好像是厚地墊或者地毯之類的，可能是去他老板那兒要來的吧。

    白天一定很累，她算看完他從進橋洞打開地鋪卷到沾墊子就睡的全部過程，這個過程沒超過十分鐘。

    是被體力勞動訓練出的，他可能想跟她發(fā)消息，手機就捏在手上，結(jié)果還是枕在臉下睡過去了。

    這個夜晚有點像他剛來她身邊的情景，小小的他無論吃睡都趴在她的瑜伽墊上，睡了就吃，吃了就睡，她則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像千手觀音忙來忙去忙事情。

    這可能是她工作最廢寢忘食的一晚了，不時抬頭瞥一眼對面毫無防備的睡相，他不知夢到了什么，砸砸嘴，又伸出舌頭沒東西給他舔，那舌頭就拐著彎舔到了墊子。

    一看那弱智樣，她手上就不自覺加快效率，趁腦子能轉(zhuǎn)，少睡點，多賺點，不能指望一個在陌生環(huán)境睡覺還毫無防備的人給她養(yǎng)老送終。

    眼睛看花了，揉揉眼，又習慣望望遠處，橋洞里此時很安靜，終究沒掩過他們身體之下，下水道水流的嘩嘩聲，但這些人已經(jīng)習慣了，鼾聲起伏，仿佛和水流聲彼此打拍譜曲。

    沒超過20米長的隧道，擠滿了人，都是有手有腳有勞動力的人，有拖著行李箱的一家三口，也有光鮮亮麗進來就扯領(lǐng)帶脫皮鞋的上班族，打從進來她就暗暗心驚，那些人看到她，也有愣了一眼，但彼此都沒打擾。

    仿佛，還是日夜窩在地下避難場所的時候。

    劉同貴說我們進入了高度秩序化時代，可這些秩序化的背后，有多少人受的傷終生難以愈合，有多少人忍痛坐在正常的崗位，扮演著正常的社會角色，又有多少人忍痛不下去，放逐自己成為邊緣人。

    呂虹呆了兩三個小時后，又釋然了，也許是對面沒心沒肺的睡相讓人忘記煩惱，也許是災難中見過生死之后，人應該對物質(zhì)留戀減少，繼而就能理解，至少現(xiàn)在這一處橋洞還能夠遮風擋雨，待到明日太陽升起，對于睡在橋洞里的人來說，又是新的一天，而不是暗無天日，空氣中飄著灰燼，跨出一步都有生命危險的一天。

    當然沒經(jīng)歷過世界末日的人除外，他是最先睡著的。

    車轱轆和鈴鐺聲在頭頂交叉穿行，擾人清夢，但同時又起鬧鈴作用。

    他之前大部分薪水，都被扣罰在遲到上。

    好在從小就跟著他家大人搶購優(yōu)惠打折宣傳單上的商品，蹭吃商家的免費試吃，即便兩手空空走出家門，對社會招聘短期工薪酬待遇缺少概念，他也沒餓著肚子。

    以前他不會遲到的。

    呂竹，快快，時間很緊。大人的聲音縈繞在耳邊，能隨時清晰地取出調(diào)用，已然內(nèi)化。

    不緊的，mama，我的時間不一樣。

    大人感到不可思議，但看他已經(jīng)在自己穿衣服自己洗漱自己爬上椅子吃外賣早餐，就什么都沒說。

    她的一個眼神，一個急促的語調(diào)，就是他一天光陰序幕拉開必不可少的協(xié)奏曲。

    脫離了她，他就隨身體自身的鐘來行動。

    腳邊有東西在動，他還是不肯睜開眼。

    他的意識里有一只手整夜整夜地撫摸他的背，隨著清晨來臨，晝與夜相交，意識里的陽光卻始終停留在午后穿透窗簾的柔和狀態(tài)，他必須依靠所有的專注力，才能組織出陽光像鋼琴彈奏挨根挨根流連那白瑩瑩指根的情景。

    那手指尖尖細細，乳白色的皮膚覆蓋，不同于她外表的瘦小，每根手指都是豐滿而溫暖的。

    她把他背朝上翻趴在她膝蓋上，可意識里他已不是小孩體型，而她依然當他小孩包容，溫柔得不可思議地，用指頭滑過他的背脊，為他剛洗完澡的皮膚涂抹乳液，打著轉(zhuǎn)兒揉過，熨帖按壓他赤裸展現(xiàn)的皮，輔助吸收，他舒服得臉深埋她腿縫，不敢吭半點聲氣，只要一出聲，就會驅(qū)散了這一完美的夢。

    腳邊的動靜不依不撓，他不得不醒了，坐起來就看到一雙賊溜溜的眼睛瞪視他，眼睛的主人，手正插進他腳邊的行囊里。

    那人半邊身體朝外，已進行到拿了就跑的地步，他離他還有一雙腿的距離，想也沒想，一拳揍過去。

    對，就是這樣，不過用腳好像更有用！

    偷東西的那人見他突然醒來，如爆發(fā)的獅子動作迅猛，一時竟嚇得沒動，維持著被抓現(xiàn)行的原貌，手上兩根手指夾著的正是他日結(jié)的工資，薄薄的一卷錢。

    他不知在想什么，拳頭揮出一半，軟趴趴落下，叔叔，每次都找我，下次您能換一個人嗎？沒睡醒的聲音，嗲里嗲氣，聽上去像人不正經(jīng)又像在調(diào)侃。

    那中年人明顯就活絡了，四腳抓地地爬出幾步，起身就箭步?jīng)_遠，生怕他還有后手。

    但人還沒起跑，苦主就咚地一聲倒回去，嘀嘀咕咕又蜷起那不算短的身板，睡回籠覺，壓根就沒有追財?shù)男乃肌?/br>
    斜對面，一個人撇開臉，對著橋洞內(nèi)壁，不停搖頭，不停搖頭。

    天亮后，呂虹并沒有將離家出走的人帶走，而是看著他背著行囊精神飽滿地出發(fā)，背影已是青年人的背影。

    清晨的陽光打在她臉上，不太暖，但尚有余溫，不知那些披星戴月早出晚歸的人能否感受到一點慰藉。

    有句話叫縱不能行之天下，猶可驗之一鄉(xiāng)，他在學校惹是生非，何嘗不是學校局限了他，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雖然是底層，但不失為認識和檢驗世界的一個途徑。

    迎面來了幾個晨跑的人，跟看著精神還不錯地走出橋洞的她打招呼：一夜安睡嗎？

    她說是。

    你運氣好!下水道新修的，前天修好，昨天就下雨了！不然早把這地方給淹了！

    ......

    好運總是伴隨著他，不是嗎？

    呂虹回去之后，也沒再收到呂竹給她發(fā)游記，可能是她從未回復過，他不想做無用功了。

    即便看不出絲毫他會回歸的痕跡，但她理解他工作強度高沒空反饋，所以她并不急。

    這也是老母親的善解人意。

    一個月還有幾天的時間，他們的施工地帶上了新聞，運送工人的領(lǐng)頭大巴抄捷徑將隊伍引進了輻射區(qū)。

    涉及人數(shù)眾多，媒體都瘋了，派出無人機進入輻射區(qū)探尋基建工的蹤跡，電視網(wǎng)絡鋪天蓋地相關(guān)信息和視頻直播，整個城市都為輻射區(qū)里的動靜所牽動。

    呂虹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開啟最新消息提醒，萬眾矚目的跟蹤直播中，無數(shù)架無人機的攝像頭停留在它們無法突破的密林外圍，那里曾是城市的心臟，重工業(yè)基地，如今是荒廢無人區(qū)，植物的海洋。

    他們是傍晚進去的，一整夜后，無人機搜尋無果，待到早晨，都以為里面的人全軍覆沒，大大小小的無人機率先見到一個白色的火柴盒爬出綠茵掩蓋的叢林，遠在三十公里外的居民區(qū)一戶人家，一個老人和一個女人正在cao控無人機，也能同步感受到窗外的車水馬龍聲都停止了，仿佛城市所有人都停下來去仔細打量這是什么事物，緊接著視頻里火柴盒后面跟出數(shù)個火柴盒，形成一條螞蟻線，正是運載基建工的大巴。

    太好了，太好了，不枉費我一把年紀還趕過來湊熱鬧。老工程師放下有他編程遙控程序的手機，卻見旁邊負責收集外部信息的女人淚流滿面。

    網(wǎng)上直播的視頻拍到一個個皮膚黝黑的基建工從領(lǐng)頭大巴上下來，驀然跳下一個皮膚蒼白的人，讓人眼前一亮，他隨著人潮涌往臨時搭建的檢測站，擅于捕捉熱點的新聞卻不停拍這名基建工。

    呂虹在電腦前呆了一晚，沒有露出任何害怕，老工程師都以為她是鐵打的，不料她一見呂竹的臉出現(xiàn)在鏡頭就淚流不止，便把遙控器給她。

    像一只大蜻蜓的無人機在一堆各種最新型號的無人機里顯得平平無奇，但相比它個頭較小，即便現(xiàn)場已經(jīng)勒令無人機不許拍攝不許靠近，它還是趁人不留神，一個猛扎鉆進人堆，人們看到天上有東西俯沖，霎時散開，剛好讓它穩(wěn)穩(wěn)?？吭谖ㄒ粵]有避讓的那個人肩頭。

    泛著紅血絲的眼好奇地打量著它，就像它是有生命的動物，昆蟲，他沖它咧開一個大大的笑臉，并摸了摸它的機翼。

    這孩子腦子不好使啊，假的都分不清。老工程師搖搖頭，看向呂虹，她正呆滯地看著遙控器，和屏幕上那張傻笑的臉遙相呼應。

    除了刻意將人引進輻射區(qū)的司機駕駛的那輛大巴，其他大巴都安全駛出輻射區(qū)，車上沒丟一個人，更不可思議的是，經(jīng)過一天的反復檢測，以及后來的跟蹤復檢，回來的人無一人感染輻射，媒體稱之為奇跡生還。

    mama。

    無人機的電量快耗盡了，老工程師趕去附近回收他的愛子，呂虹癱在椅子上，心潮還在澎湃。

    當奇跡發(fā)生在一個人身上，它是微不可見的。

    當它發(fā)生在眾多人身上，它就耀眼如群星閃爍。

    也是在那時她意識到，憑她弱小之力，遲早掩蓋不住他特殊的存在，遲早他會離開她，去他該去的地方。

    手機信息提示音久違地響起，她幾是用身體撲上去摟住手機。

    mama。

    人為什么會自殺？

    為什么痛苦會讓人拉上別人一起自殺？

    良久，按鍵的手指跳動起來

    你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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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不自禁用起了凡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