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我如心·訣別

    陌生的屋子，陌生的陳設(shè)，除了出嫁帶來的妝匣子，沒一樣她熟悉的。

    口渴得要命，杜若蓮掙扎起身下床，一步?jīng)]邁出去，腿兒一軟堆做一灘，咬牙爬挪到妝臺邊，艱難撐著站起來，又被鏡中的自己嚇個半死！

    臉色蒼白如紙，雙目渙散無神，癟下去的兩腮怕是笑不出梨渦來。

    她喚聲來人，細(xì)如蚊哼，喊衛(wèi)欽名字，無人答應(yīng)，隨手抓過床上毯子披上身，一步一踉蹌挪出門，見院子也不是衛(wèi)欽的院子，這干脆不是他的府邸。

    才中秋，天怎的這樣涼？還有樹上的葉子，怎一夜之間全黃了？

    杜若蓮挪出大門，隨意攔下一路過婦人，敢問大姐，此處是什么地方？

    婦人回答：皇城百里鎮(zhèn)呀！

    杜若蓮聽過這地名，顧名思義，此地距衛(wèi)欽府邸所在的皇城剛好百里！

    見她驚愕又茫然，婦人瞄瞄她身后門上匾額，上下打量她一番，您是方大夫的娘子吧？他把您治好啦？！

    方大夫？是誰？

    杜若蓮茫茫然后退半步，身上毯子滑落，跟著一件斗篷披上來，終聽見熟悉的聲音，是許靈杉。

    大姐好眼力，正是內(nèi)人。

    被許靈杉攙回房前一刻，杜若蓮清楚聽見街頭有說書人高亢嘹亮地講：自古庚子多變，今又逢流年，然新君即位，大赦天下，大減賦稅，實為民之幸哉

    一覺醒來皇帝都換了？杜若蓮更混沌！

    許靈杉關(guān)緊房門，神情嚴(yán)肅，語氣凝重，若蓮你記住，我不再是御醫(yī)許靈杉，只是個開藥鋪的大夫，叫方尋。

    在鎮(zhèn)上百姓耳朵里，方尋夫婦結(jié)伴周游各國，收集天下偏方。中途妻子突發(fā)腦疾昏迷不醒，他就近在此處落地生根，置辦田宅又開藥鋪，邊營生邊照顧她。

    許靈杉讓她稍安勿躁，出去片刻端回一碗湯水。我早算到你今日差不多該醒，備了恢復(fù)元氣的藥膳湯，你先喝，再聽我慢慢與你細(xì)講。

    他第一句話就驚得杜若蓮腸胃發(fā)緊，差點把剛咽下的湯嘔出來！

    眼下龍椅上坐的是二公主，她得以成東燕第一位女帝，對外稱父皇立力排眾議禪讓，實為逼宮所得。

    中秋后早朝，皇帝不見眾卿整齊候著，而是無數(shù)兵將把大殿圍得密不透風(fēng)。看岳祺打頭陣，皇帝瞬間明白，扶他進(jìn)殿并在身旁站著的衛(wèi)欽已成叛臣。

    朕終究錯信了你。

    陛下早就不信了，衛(wèi)欽仍是一貫卑順態(tài)度，自奴娶若蓮那日，您便已視奴為皇后同黨。

    彼時二公主在皇后殿中，把幾顆血淋淋的人頭扔在她腳邊，母后消息倒靈通，不過現(xiàn)在召兄弟們回宮怕是來不及了。

    皇后看清人頭是她派出去的信使，頓白了臉色。

    皇子們不僅趕不及回來，也不愿回來。他們各自隊伍中早混了衛(wèi)欽的人，散播謠言，說嫡長子抱恙回宮是假，親口將他們擁兵的來去上表才是真，將其一網(wǎng)打盡，僅剩他一根獨苗，霸占諸君之位。

    秦孝之說他們是草包半點不虛，他們對這些說法深信不疑，且庶出皇子們猜忌嫡出二位拿他們當(dāng)?shù)妒?，孿生弟弟懷疑母后召回哥哥是丟卒保車，于是安分管著各自方寸陣地，想守住恭敬安定賢名，換項上人頭安好。

    兒子們遠(yuǎn)在天邊，岳祺握著先帝御賜佩刀站得筆挺，一眾文官咄咄逼視，宰相帶頭勸言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武將反了，文臣叛了，昨日眾星捧月的帝王，今日孤立無援。

    逼朕退位，總該師出有名。

    衛(wèi)欽笑著答：陛下無錯，硬要找來，只能說您命中有缺數(shù)，兒子都不濟，無論擇誰繼位，成為傀儡都是早晚。與其江山落入他人手，不如讓賢自家人。

    皇帝掃視殿中叛臣，細(xì)細(xì)看著每張臉，半晌后癡癡苦笑。

    呵，想不到逼朕退位的，竟是寵了一輩子的女兒！

    他命衛(wèi)欽最后伺候他一回，抬幾壇烈酒上殿，傳公主過來，父女倆要最后一次把酒言歡，皇帝不做便不做，諸多事要囑咐，也有太多要交待。

    眾人退至殿外，只留衛(wèi)欽伺候。

    少頃過后，殿內(nèi)忽然火光沖天！岳祺起腳破門，熱浪撲面席卷，正欲擇路沖進(jìn)去，一個大火球滾出來！

    衛(wèi)欽護(hù)著二公主逃離火海，她只焦了幾縷頭發(fā)，懷揣繼位詔書，看那日子，是半年前就擬好了的?；实壅驹邶堃紊?，高舉酒壇痛飲，笑得猖狂又悲戚，終被火舌吞沒。

    先皇離世，女帝登基，一切的發(fā)生，都在杜若蓮睡著的時日里。這一覺，她睡了整整半月。

    許靈杉不再繼續(xù)講，盯著杜若蓮。她手里藥碗幾乎快掰碎，顫著聲問：皇后可還活著？

    皇后，現(xiàn)在是太后了，女帝奪她及母家所有權(quán)勢，未要其性命，禁在宮里養(yǎng)老，留趙茹茉伺候左右。

    杜若蓮緘默，藥碗上的手松了松。

    許靈杉似重重的失望，嘆氣道：此事二公主早籌謀好了，搶在皇后命嫡子奪位之前動手而已。衛(wèi)欽怕一旦落敗，把你牽連，故先把你灌暈，再命我封你xue道，只需每日灌點米湯，便睡上十天半月也餓不壞，我趁機帶你躲到這來。

    說完他起身去柜中翻找，抱出厚厚一疊東西，有錢票印票，田契地契奴仆身契，以及兩家鋪面，都是他早備下的，生怕你無能生計。

    他又懷中掏出一物遞過去，是她送衛(wèi)欽的那枚香囊。

    穗子焦了，繩帶散了，心頭弦斷了。

    杜若蓮鼻頭一酸：他人呢？

    許靈杉未作答，下唇咬了又咬，起身離開，給她一個搖著頭的背影。

    他不在了？他不在了！他不在了。

    杜若蓮又病倒，這回是真的，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光憑許靈杉硬灌下去的參湯吊命。

    算算日子，差不多到衛(wèi)欽三七，杜若蓮命仆人備了冥錢，月下祭拜?；鸸饷髁?，暖不了身子虛冷，她手里捏著那枚香囊，想哭幾聲卻擠不出半滴淚。

    香囊似乎比送他時鼓了些，杜若蓮疑惑著拆開，見干香草中裹著一小紙卷，展平了，是衛(wèi)欽如女兒般細(xì)密娟秀的小字。

    若蓮吾愛，見字如面，不知今昔何年月，近過之哉？大事將至，成敗未知，恐無能身退，惟掛牽若蓮。幸有靈靈可托，保汝余生安穩(wěn)，汝之安好，吾則安矣。好好過，勿念，乖。

    記憶涌若山洪，初見至今所有情景凝成熱淚沖出眼眶，落然于紙，洇透落款上那朵小小的蓮。

    咸澀入嘴角，苦澀泛心頭，杜若蓮想起這世上有一種甜，是衛(wèi)欽做的金絲糖糕。初次嘗那甜味的一幕，在出嫁當(dāng)夜衛(wèi)欽和她聊起過，他問她當(dāng)時說的話可還記得。那次她忘了，如今想起來衛(wèi)公公做東西真好吃，若蓮長大嫁要給你！

    當(dāng)時衛(wèi)欽怔了許久，才說：若真有那一日，我定好好待你，要什么給什么，說到做到。

    那年他正當(dāng)鋒芒，皇后教杜若蓮，見到衛(wèi)欽記得說好聽的。年幼的她只當(dāng)這話好聽，說完便忘到腦后。

    人間處處污穢，唯有當(dāng)年那句誆騙童言成他心底最潔凈一隅。

    斯人已去，杜若蓮無處坦言，把淚拭干，踱到書房，搖醒睡在醫(yī)書堆的許靈杉，靈靈，我餓了。

    彼時皇宮瓊樓寂寂，女帝憑欄俯瞰，問身邊以紗罩覆面的人：岳祺走了？

    那人應(yīng)聲：人已出城。

    女帝慨嘆：朕已將成安縣主除籍，她不再是皇家親眷，他大可安心做夫君，偏要辭官帶她遠(yuǎn)走他鄉(xiāng)，讓我東燕失一員大將。

    他自覺虧欠妻子，愿以余生不離不棄做補償。大將易得，良心人難尋。

    良心？女帝揶揄，你為朕父親盡忠十年有余，終也叛了他，順了朕。都說你衛(wèi)家人最不忠心，你也會說良心。

    那人淺笑聲從厚紗面罩里飛出，卻無半點鈍色，當(dāng)年先皇留奴一命，是奴有用處，后來江山大穩(wěn)，他便不再信我，伺機除之。若非您大義相助，滅了殺手，恐怕奴在娶妻歸家半途便和愛人一同見閻羅，何來后面的恩愛日子。奴非不忠，只是有所選擇。

    夜風(fēng)撩開他紗罩一角，下頜處累累燒疤觸目。

    女帝見之惋惜：可惜你這好容貌。算下來，今兒應(yīng)是你三七，不知你那愛妻可會為你燒冥錢？

    紗罩邊緣，那人嘴角高高揚起。

    她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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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憐我如心，就此收心，

    桃源八里，下章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