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賓館
25 賓館
多美的景色啊。 雖然居住的公寓也是高層,但站在這里,風景特別炫目,特別的不同。 看到樓外廣闊的天空,就不想再看腳下的人群。 明明站在上面的是她,可每當她俯視的時候,總感覺下面的人,每一個身上都長出很長的手來,在推她。 只有那個孩子。 她看著她,就忍不住想要微笑,真是個傻孩子。 可是即使在微笑的時候,嘴巴也能嘗到眼里不斷流淌下來的苦咸的淚水。 樓下的警察搶過那孩子手里的擴音器,沖她喊:不要沖動,你還有跟安藤大介見面的機會,他正在過來的路上。 警察先生,真是辛苦啦。 【我背過身,想在最后的時刻可以看到天空。 擴音器發(fā)出刺耳尖銳的鳴叫,我聽到那個孩子聲嘶力竭的吶喊。 香織,我來愛你,我會愛你的。 真是個傻孩子。 世界翻轉(zhuǎn)了,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看過世界。 剛掉下去的時候感覺輕飄飄。 我想到一件沒什么大不了的小事。離開學校的時候,好像剛剛開始講重力加速度,老師說,小球剛剛掉下去的時候,初速度是零,所以有一瞬間小球是靜止的,然后才一點一點變快。真奇妙,最開始好像還有風在托著我,想帶著我飛上去。但是地下好像有什么魔力,在用力地吸著,這就是重力吧。 真快。 最后的時刻,我看到那孩子倒轉(zhuǎn)的哭泣的臉。因為臉是倒的,哭泣的表情像是在笑。 讓人充滿遺憾的最后。 在這個世界上,我唯獨不想傷害這個孩子,就連這樣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到?!?/br> 紅色和白色的粘稠液滴濺在了雪姬臉上。 有一滴濺在了她的眼睛里,之后這只眼睛就看什么都是紅色的。淚把血沖刷掉,紅色也留在了視網(wǎng)膜上。 世界突然變得很安靜,雪姬聽到了一聲悲鳴。 是誰在悲鳴呢? 原來是她自己。 血從香織身體里大片涌出,雪姬想上前去看看她血rou模糊的臉。一雙手在混亂的人群中緊緊扣住她的肩膀,香織的臉變得越來越遙遠。 我想看看她,心里這樣想著,就以為別人能聽到。 頭腦中只有混亂的印象,大口吸進去的冰冷空氣,背后棉服摩擦出難聽的聲音。雪姬沒有雙腳踏在地上的記憶,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就已經(jīng)在車里了。 她想推門出去,坐在副駕駛上的檜山冷冷地說了一句車已經(jīng)鎖了。安井發(fā)動車子,把她載到了賓館。 檜山直接把雪姬拎進了房間,把人和浴巾一起塞進衛(wèi)生間。雪姬才想起來,哦,她是要回家的,帶著這么一身血肯定不行,mama會嚇壞的。 她蹲在衛(wèi)生間里,抖個不停,很久才慢吞吞地站起來。 大腦里的時鐘好像被撥慢了。她慢吞吞地脫下衣服,慢吞吞地打開花灑,洗著洗著就感覺自己在忘掉什么事情。 隔著玻璃門和沖水的聲音,她好像聽到檜山在說:不是你的錯。 那是誰的錯呢?雪姬緩慢地想著,心音都磕磕絆絆。 她把自己清理干凈,頭上披著毛巾走出浴室,頭發(fā)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水。大衣是深色的,血跡已經(jīng)干涸在上面,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檜山半開著防雨窗,在沖外面抽煙,見到雪姬出來,就把窗戶關(guān)上了。 雪姬呆呆地坐在床邊。 明明是和檜山單獨待在燈光曖昧的賓館里,她也沒有余裕去想危不危險的事情。 我想去見她??谥芯鸵鲁鲞@樣任性的話語,她的表情扭曲了一下,趕緊用手捂住臉。 不能這樣,明天還要去學校,不能夜不歸宿。 她吞下淚水,開始慢吞吞地擦起頭發(fā)。 檜山抽著煙,安靜地站在房間的角落里。 檜山? 嗯。檜山悶悶地應聲。 死這種東西,究竟是什么呢? 小的時候,她曾見過外公和外婆的死亡,記憶里留下的只有mama無止境的淚水,那時候她以為死亡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情。 現(xiàn)在她好像隱隱約約地明白了,那可能不是悲傷,而是一種什么都抓不住的無能為力。死了的話,就什么都做不了了,活著的人不管哭也好,笑也好,都跟死去的人沒有關(guān)系了。即使哭得再大聲,埋怨再多次,死了的人也沒有辦法再做出回應。那個總在暗地里偷偷做小動作接近她的少女,那個為了保護她被打得頭破血流也沒有關(guān)系的少女,那個微笑的少女,因為離別而悲傷的少女,柔軟飄飛的長發(fā),指尖壓住的裙擺,全都再也見不到了。 為什么香織非死不可呢,雪姬委屈地大哭起來,為什么死的不能是別人呢。 拋下問題就自顧自地哭起來是怎么回事啊。 檜山把煙摁滅,看到少女像跟紙巾盒有仇似的使勁抽著紙巾,把這疊厚厚的紙巾捂在臉上超大聲地擤鼻涕,擦眼睛。 不能再哭了,至少現(xiàn)在不能再哭了,讓mama看到怎么解釋。 她努力控制著眼淚,還是有淚珠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可惡,怎么連我的眼淚都不聽我的。 她趕緊想些別的事情,來轉(zhuǎn)移注意力。 一偏頭,她就看到檜山窩在布藝沙發(fā)上看著她出神的樣子。五官不亂飛的檜山,桀驁的眉眼,就從過于趨向青年人的成熟,透出一點少年人的茫然來。 檜山真是平靜,她想著,畢竟是檜山啊。 從前,對她來說,不論檜山身上有幾條人命官司,那含義都有些懸浮,更像是可怖的標簽。被奪走了重要的人,又奪走了別人重要的人,原來是這么一回事啊,她現(xiàn)在才稍微有點了解了。 是她對死的認識還不夠深刻,才能說出要對方回頭那種可笑的話吧。 檜山,她用手撐著床沿,努力擺出一副輕松的樣子,你為什么要加入長崎組呢。 哦,檜山好像被她突然喚醒,又點了一根煙。 我救了老爹的命,差點被人捅死了。老爹問我要不要當他的兒子,說以后可以為所欲為,我就認了義父。 這樣啊,雪姬低頭看著鞋尖,那長崎組對你來說,是像家一樣的存在嗎? 檜山皺眉,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問。 他沒有回答,雪姬也不再繼續(xù)追問了。她站起身,拍拍衣服,扯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 我該回去了,可以拜托安井送我走吧。 檜山站起身,雪姬擺擺手叫他趕緊坐下。 你還有傷,就從這里好好休息,反正安井送完我也會回來的。 少女絮絮叨叨地說著,走向房門:既然都已經(jīng)混黑了,再回學校對著同學耀武揚威算什么事啊。你不是要打倒花田會嗎,那就專心做這個。 她的手臂被緊緊攥住,她回頭,看到檜山困惑的表情。 雪姬有些不適地用力把手臂抽出來。 我們也算是很熟了吧,不要再欺負我了,下次我會打回來的。 她沖檜山揚了揚拳頭示威,帶著硬擠出來的微笑關(guān)上房門,跟他道別。 什么意思?檜山覺得胸口難以形容的憋悶。 雪姬對他難得的體貼,也沒有亂跟他作對,為什么他會感覺如此不快。 新一周的課程開始了。陷入星期一綜合征的同學們各個無精打采,可在若葉看來,雪姬的情緒尤其低落。 雪姬是沒休息好嗎? 林美紀站在雪姬的課桌邊上,關(guān)切地問,手指輕輕點上少女的眼下,那里透出來淡淡的青色。 少女像是個沒上緊發(fā)條的玩具,卡了一會兒才回答:我沒關(guān)系的美紀。 這種隨時隨地的出神包括但不限于忘帶作業(yè),被老師點到名字也在發(fā)呆,喝著水忘記手里拿著杯子把水潑了同學一身。 雪姬同學真是難得的松懈啊。被潑了水的同學也沒有很生氣,雪姬慌亂地趕緊用紙巾給他擦衣服。 對不起對不起。 這種異常一直延續(xù)到第二天,她化了妝。 若葉不會忘記她上次化妝的時候發(fā)生了什么。 跟雪姬站在走廊的窗邊聊天的時候,林美紀湊近了看她的眼底,里面都是紅血絲,擔憂地問:是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嗎? 雪姬好像有些困倦,否認的聲音也像是在夢囈。 她靠著窗臺昏沉了一會兒,才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我沒事的,我會克服的! 看到這一幕,若葉無數(shù)次按下那串號碼,卻始終沒有撥出電話的手指,終于按下了撥號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