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被雨淋濕的狗

    陳肅坐在車?yán)?，呆了起碼有十分鐘。

    他在腦子里復(fù)盤了好幾遍剛剛他倆的對話，他知道問題癥結(jié)在哪兒，但是他也是真的不懂，要不是那樣安慰，又該對陳默說些什么呢？

    陳肅嘆了一口氣，拿出手機(jī)，找到通訊錄里一位研究青春期青少年心理的專家，還是他一個朋友推薦給他的。陳肅已經(jīng)跟那位專家交流了一段時間，并且在交流中有所收獲。

    他又跟專家約了一次見面，希望在下次見到陳默的時候，他能把今晚結(jié)下的這個疙瘩解開。

    陳默從后門悄摸回到座位的時候，宋程碩沒預(yù)料到她會回來，陳默坐到他身邊，宋程碩轉(zhuǎn)過臉對她輕輕揚(yáng)了揚(yáng)眉毛。

    陳默心情不太好，但也不至于因此就波及無辜。

    她彎彎嘴角，回應(yīng)宋程碩。

    但那一個晚自習(xí)，說是來學(xué)習(xí)的，也只是安慰一下自己。

    她滿腦子都是剛剛下車時，陳肅那欲言又止的樣子。

    她現(xiàn)在的心情又是糾結(jié)和后悔并存。

    她知道陳肅不會不希望她什么都做得非常好，不會不希望她得獎學(xué)金不希望她參加競賽拿獎，事實(shí)上她在內(nèi)心責(zé)怪的是她自己，因?yàn)樗龥]有能力去做那些事。至少是現(xiàn)在沒有。

    現(xiàn)在她的水平，確實(shí)沒有資格談?wù)撃切?/br>
    她那點(diǎn)小自尊，是有些不自量力。

    她寫著寫著就開始發(fā)呆，回過神來看，又后知后覺地繼續(xù)寫。

    直到下課鈴響，陳默都沒找到最佳的學(xué)習(xí)狀態(tài)。

    宋程碩收好東西，看她還在磨磨蹭蹭，抬頭敲了一下她的腦袋：

    你今天晚自習(xí)一直在走神。

    陳默被嚇了一陣，接受了這個批評。

    我......唉，明明是最應(yīng)該努力學(xué)習(xí)的人，卻好像總是都學(xué)不進(jìn)去。

    你剛剛從家回來，肯定需要調(diào)整狀態(tài)啊。

    他們并排往外走時，宋程碩抬起胳膊把她輕輕攔在了墻邊，這樣身邊來來往往的人就不至于把他們沖散。

    陳默沒說話，八月末的燥熱在漫天繁星之下，顯得粘稠又微微發(fā)潮，合著晚風(fēng)一起往兩人身邊吹。

    宋程碩感受不到燥熱，他只能聞到陳默身上那淡淡的若有似無的馨甜香味，在順著風(fēng)的尾巴往他心里鉆。

    吶，我本來準(zhǔn)備明天再給你的，誰知道你今晚就回教室了。

    宋程碩把索尼相機(jī)遞到了陳默面前。

    陳默驚喜了一下，愣住，然后伸手接過來，她的手指碰到宋程碩的掌心，擦過的一瞬，宋程碩脖頸上的汗毛豎了一下。

    謝謝。你想要什么禮物啊？我好回一個給你。

    我還沒想好。宋程碩拿手背蹭了蹭額頭。

    對了。陳默想起了什么：你的這個競賽，是不是還可以加分??？

    又不是高考加分，只是提升自主招生的競爭力而已。

    是北都大學(xué)嗎？

    嗯。

    北都大學(xué)那么好，你都不考慮一下嗎？

    我....北都大學(xué)好是好，但是.....我可能......宋程碩有自己的考慮。

    你怎么了？

    我，我挺想以后和你考一所大學(xué)的。宋程碩說完還有點(diǎn)羞澀，他不知道那晚他是怎么了，很多話自然而然就出口，連草稿都不打。

    隨后陳默就在那一秒反應(yīng)過來了這背后的邏輯，心頭的火又往外直冒。

    那，你你這意思就是，我根本考不上北都大學(xué)唄！

    哼！

    陳默抬起頭，眼睛因?yàn)榕瓪忄У囊涣?，氣得停下來，狠跺了兩下腳，聲線提起來的時候，喊得宋程碩都抖了一下。

    宋程碩一愣，欸，好像是這個邏輯。

    但是他一直以為陳默不會考慮北都大學(xué)的，他就一直也沒考慮。

    啊不是，那個，我的意思是說，你還想要考北都大學(xué)？

    陳默瞪了他一眼。

    不對，不能這么說。

    哦那個，我意思是，北都大學(xué)雖然是好，但是難啊，你應(yīng)該不會......

    陳默拳頭捏緊了，嘴唇也顫了顫。

    就是，我覺得吧，全國也不止北都大學(xué)一個好學(xué)校，我只是希望......

    三句話，直男三句話越描越黑，也是一種本事。

    陳默不聽了，氣鼓鼓地撇下宋程碩就往前跑。

    宋程碩急了，立馬就追。

    陳默跑不過宋程碩那大長腿，被他趕了先，她轉(zhuǎn)身想換個方位繼續(xù)跑，宋程碩一把拉住她胳膊，陳默就依著力道重重地往他懷里一砸。

    力道是大了點(diǎn)，但確實(shí)不疼。

    陳默的頭砰得一聲撞到他胸前時，臉貼上了一片溫?zé)岬钠鸱吘褪撬纬檀T一下又比一下快的心跳。

    他身上有很好聞的洗衣液的清香味，陳默吸了一口氣，周身就全都是他的味道。

    陳默手臂下垂放在身側(cè)，根本不知道該往哪里放，她抬頭對上宋程碩那張清秀好看的臉，他也是害羞的，此刻是晚上，看不出透紅的耳根而已。

    對不起，我錯了。你的理想大學(xué)如果是北都大學(xué)的話，我也可以去北都大學(xué)啊。你也絕對不是不可能。我沒有覺得你不好的意思。你別誤會我了，行嗎？

    他手掌抓著陳默的胳膊，陳默期間想要掙脫出他的懷抱，又被宋程碩這么緊抓著，最后掙脫不掉。

    那你...你會幫我嗎？陳默靠在他胸口，說話時呼出的氣震顫了下宋程碩敞開的小領(lǐng)子。

    會。我肯定幫你。我們以后去一個大學(xué)行不行？

    你肯定是可以的，你沒必要為了順著我，就降低你自己的要求。陳默撐起胳膊在抗拒他的禁錮。

    宋程碩松開她，但是沒讓她走。

    你以后肯定能上很好的大學(xué)，會讀特別賺錢的專業(yè)，能賺很多錢，成為你想成為的人。一定可以的。

    陳默一邊說，一邊鼓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時她心里也嘆了口氣，但她未必可以。

    你也可以的。宋程碩幾次都想伸手過去再把她拉到懷里，再去用那種沖動去消解此刻自己無法用語言表達(dá)的悸動，但是陳默似乎并沒有那個意思，她往后退了幾步還是在保持距離。

    好啦，我已經(jīng)不生氣了。拿人手短嘛。還有，你趕快把你想要的禮物跟我說，不然我無償接受了你這么大一個禮物，晚上該睡不著了。

    就這樣。晚安。陳默說完，往女生宿舍樓上跑去。

    聽到身后的宋程碩又跟過來，陳默轉(zhuǎn)頭擺手：哎呀，別跟過來了，我...我現(xiàn)在心里可亂了，到時候又對你發(fā)脾氣，是你自己倒霉！

    宋程碩站在原地，消化了一下陳默那個伴著怒氣的撒嬌，忍不住上揚(yáng)了嘴角。

    好。晚安。宋程碩笑意更深。

    陳默其實(shí)注意過，宋程碩笑起來，左邊有一顆小虎牙，這導(dǎo)致他的左右兩邊笑容有非常不同的沖擊力，沒虎牙的這邊是清秀的，有虎牙的那邊是可愛的。

    現(xiàn)在看來，宋程碩看著她笑的時候，還有那么一點(diǎn)害羞。

    陳默絕不是什么無知純情少女，她知道宋程碩的笑還有宋程碩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同時她自己糾結(jié)的點(diǎn)也在于，她對宋程碩，好像也有那么一點(diǎn)意思。

    回到宿舍，就是因?yàn)檫@個小插曲，陳默像是得到了短暫的放松，剛剛因?yàn)楹完惷C鬧別扭而引發(fā)的種種心悶氣堵的心理狀態(tài)，都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緩解。

    陳默洗漱完躺在床上，打開手機(jī)，點(diǎn)進(jìn)和陳肅的對話框。

    她這時候清醒了不少，心知自己那意有所指煩悶不已的小語氣，就是很不禮貌，且十分傷人。

    陳肅會不會因?yàn)樗莻€語氣而難受？

    陳默因?yàn)閾?dān)心陳肅會難受，她自己也一樣不好受。

    哥哥。陳默還是沒忍住，發(fā)了一句過去。

    陳肅也還沒睡，躺在床上一邊走神一邊翻雜志，陳默消息來的時候，他也有點(diǎn)意外。

    他還沒說什么，那邊陳默的一句我錯了就擊中了他心坎。

    陳肅發(fā)了個摸摸頭的表情包過去。

    看得陳默躲到被子里，抿著嘴角笑了起來。

    別多想。

    陳肅又接著發(fā)。

    陳默安心了下來。

    默默，哥哥愛你。

    這句話發(fā)過來時，陳默喉頭又哽了一下，表情也瞬間笑不出來，卡在那里，眼前一片模糊。

    陳肅看到頂頭那行對方正在輸入中，他拿著手機(jī)沒動，耐心地等陳默把那句話發(fā)來。

    可是等了好久，等到頂上的輸入中又變成了陳默的名字，那頭都遲遲沒有響應(yīng)。

    陳肅關(guān)了手機(jī)，知道陳默大概也沒有其他要跟他說的話了。

    而陳默也關(guān)了手機(jī)屏幕，鉆到被窩里，被子蒙臉，她剛剛對著陳肅的聊天界面，打了刪刪了打，來來回回好幾遍。

    那一刻起，她內(nèi)心又涌起了深刻的自卑，自尊且自卑。

    我也想成為哥哥的驕傲。

    這句話她哭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一遍，卻最終都沒有發(fā)出去。

    ···········

    清和一高效率最快的兩樣活動，一樣是打印試卷，另一樣就是出月考成績。

    陳默做了很足的心理準(zhǔn)備，卻還是被那個全班第三十名打擊得身心俱疲。

    她轉(zhuǎn)頭自殘一般地掃了掃宋程碩的卷子，唉，就不該看，她大片大片地不會寫，他滿滿當(dāng)當(dāng)全是標(biāo)準(zhǔn)答案。

    題目簡單的時候她不覺得自己有多差，這回題目難了，陳默和宋程碩的差距就無限拉大了。

    宋程碩那次是班級第一和年級第一。

    因?yàn)閿?shù)理化生實(shí)在是太厲害。

    陳默現(xiàn)在覺得自己和宋程碩擺在一起，組成了一個成語，叫天壤之別。

    要幫忙嗎？宋程碩看陳默又在那里發(fā)呆，主動搭了話。

    陳默內(nèi)心扭捏了一番，最終還是硬著頭皮說：如果我說，從頭開始，每一題，都要給我講一遍，你會不會想打死我。

    宋程碩低聲笑了起來，肩膀小幅度地抖了抖。

    不會。我會說，我很樂意。

    如果是放在以前，陳默心境還算開闊的時候，聽到這話的反應(yīng)，大概是回應(yīng)一句更甜的話回去，但是現(xiàn)在，在她被高壓環(huán)境踩得喘不過氣來，自覺丟臉還有些求助無門的時候，宋程碩的這句話，直接讓她撇下了嘴角，然后就在她想要控制的下一秒，眼淚刷拉刷拉往下淌。

    陳默趕緊抬手擦，卻根本逃不過宋程碩的眼睛。

    你...你怎么哭了？

    正常的對話應(yīng)該是這樣。

    宋程碩也確實(shí)是想這么說的。

    但是在他目光對上陳默通紅的眼眶下垂的嘴角和簌簌滾落的眼淚時，每一個單獨(dú)拆分的畫面都沒有什么可驚奇的，可是一旦他們都發(fā)生在陳默臉上，晶瑩的淚珠是從她發(fā)紅的眼尾往下一滴一滴順著略微嬰兒肥的腮往下掉，所有的場景都會瞬間被賦上全新的意義。

    你真好看。宋程碩半路舌頭剎車，打了個結(jié)，卻依然情不自禁地駛向了一個會讓人尷尬的死胡同。

    陳默匆匆忙忙控制情緒擦著眼淚，聽到這話，喉頭又被堵了，又驚又羞又嗔，一下子哭笑不得。

    宋程碩，你有病吧！

    被罵了，宋程碩還是眨了眨眼，在笑。

    你哭什么？

    我就是覺得，你這學(xué)霸好倒霉，攤上我這么一個學(xué)渣同桌，自己學(xué)習(xí)很辛苦就算了，還要犧牲寶貴的休息時間來帶我重新打基礎(chǔ)。這要是換做是我，我肯定不干，但是你還愿意，我一下子有點(diǎn)感動了......

    就....就好像一個冬天衣衫襤褸的人臥在冰天雪地里都凍得瑟瑟發(fā)抖，然后有個毫不相關(guān)的錦衣玉食的人脫了一件溫暖的袍子給他，雖說是中華傳統(tǒng)美德里的雪中送炭，但是我總覺得，在我的生活經(jīng)歷里，這樣的人真的好少好少.....嗚.....

    陳默說完就覺得這個比喻似乎是不太恰當(dāng)，還有點(diǎn)漏洞百出，但是原諒她那一刻被宋程碩擾亂的思緒，本來很值得感動的場景，被他那句稍顯輕浮的話給攪得啥都不是，奇奇怪怪的。

    宋程碩還打趣她：你等會兒，我看你剛剛那段話里用了不少成語，容我把筆記本拿出來，你再重復(fù)一遍，我把它摘抄下來，下回在作文里看能不能用上。

    宋程碩，你給我滾.....陳默一邊擦臉，一邊害羞地罵他。

    我滾了還怎么給你雪中送炭？

    宋程碩花了兩天時間，在老師講解過一遍的基礎(chǔ)上，又再次給陳默強(qiáng)化了一遍印象。陳默認(rèn)真得恨不得把那套試卷上的題目全都背下來，其實(shí)她最后做了五遍總結(jié)，離背下來也差不太多。

    又一周的周末來臨，周五晚上，清和小鎮(zhèn)下了一場中雨。

    陳默有傘，宋程碩沒帶，他倆一起走。

    宋程碩把陳默送到女生宿舍樓下，就可以帶著陳默的傘再回自己宿舍。

    一把傘下的兩個人靠得比平時要近，陳默比宋程碩矮多了，宋程碩舉著傘，舉得很高，但是朝她那側(cè)傾斜了一點(diǎn)，防止她淋雨。

    陳默的肩膀不時擦過宋程碩的小臂，兩個人的短袖校服邊緣，總有皮膚在輕微的剮蹭，帶起一片小范圍的酥麻。

    然后不知道為什么，兩個人就越走越慢。

    宿舍樓前的一片花花綠綠花壇的蜿蜒小走道里，相比于平時積了不少水，能走的范圍更加窄小，兩個人就越走越近。

    最后在宿舍樓前停下，屋檐里，宋程碩收了傘，陳默看他臉上被雨打濕，從口袋里拿了一包紙巾遞給他。

    宋程碩沒接，一只手拿著傘，很傲嬌地低了一下頭伸了伸臉，意思是陳默幫他擦一擦。

    陳默抬頭瞪了他一眼：宋程碩，你好懶！

    這倒是第一次有人說他懶。

    但是他也樂意變懶。

    陳默懟完歸懟完，手上的動作還是很誠實(shí)，拿著紙巾出來，踮著腳給他拍了拍額頭上的水，然后一滴水珠順著宋程碩的額角淌到耳邊，再到下頜，留下了一條蜿蜒的水漬，陳默的手也跟著擦了擦他的輪廓。

    宋程碩就是在這個時候把傘丟了的，也沒有丟遠(yuǎn)，就是不想讓傘來占著他一只手了。

    在陳默反應(yīng)過來之前，他伸手環(huán)住了陳默的腰，把她近似蠻橫地圈進(jìn)了懷里，然后另一只手不講道理地摁住了陳默的后腦勺，把她壓在自己胸口。

    陳默下意識反抗了幾下，但是宋程碩決心很大。

    那晚他什么都可以不要，避雨的傘，干凈的衣服，冷靜的理智，通通可以丟掉。

    但他想抱抱陳默。

    要緊緊地抱抱陳默。

    這樣他們就可以變成兩只被雨淋濕的狗，或者更不堪一點(diǎn)，變成兩個被雨淋濕了卻還是要抱在一起的傻逼......

    ps：

    陳默：明明是你抱我的，還帶上我說我也是傻逼......

    宋程碩：如果你不愿意的話，當(dāng)時誰給我的勇氣呢？（得意）

    陳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