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寧姨母

    表小姐，還有十里就要到了。

    嬤嬤掀開了帷裳，往里遞了一個水袋。

    車外是暗沉的天色。

    一路顛簸，沈安之本只打算小憩一會，沒想到這一闔眼就是幾個時辰過去了。

    謝過嬤嬤了。

    她方且醒來，唇間很是干澀，接過水袋便開始輕聲啜飲起來。

    她不是秾麗綺艷的美人，眉眼過于秀氣文弱，那唇倒是生的飽滿，此刻潤了些水，像含了朱丹似的紅，襯得整張臉越發(fā)蒼白。

    只可惜年紀(jì)尚小，不過才及笄，爹娘就都拋下她撒手人寰，若不是夫人記掛著這遠(yuǎn)房甥女，往后她伶仃孤苦一人，日子不知得有多么苦。

    李嬤嬤心下嘆了口氣，放下帷裳出去了。

    這周圍的人總歸是不大熟的，沈安之即使之前口干舌燥，也不愿開口向她們托求。眼下久旱逢甘霖，縱管她從小受得是大家閨秀的教養(yǎng)，難免有些急切。

    她用羅帕捂著唇咳了幾聲，髻上的珠釵往復(fù)搖曳。

    馬車又行駛起來，沈安之撩起了車簾。

    遠(yuǎn)遠(yuǎn)望去，是一片連綿而高大的城墻，直通城門的官道廣闊而平坦，行夫走卒往來不絕。

    這里與家中，到底還是不同的。

    沈安之幼時隨娘親來過江寧幾次，那時囿于府中，未知此地全貌。如今再至，才發(fā)覺比之湖州，江寧府大得不是一星半點(diǎn)兒。

    想到爹娘，她的心情又黯然下來。

    到了城門口，李嬤嬤下了車轅，沈安之見她笑著與守門的兵衛(wèi)閑談幾句，她們便被放行入城了，也未有人前來查驗(yàn)。

    早時她聽聞姨母家乃是江寧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戶，行宴時滿座的高朋俱是官場貴戚，果然所言非虛。

    此時日落西山，華燈初上，越過厚重的城墻，兩旁屋舍的檐角上都掛起了燈籠，夜市游人如織，恍若白晝。

    簪花別扇的公子哥們正呼朋喚友，勾肩搭背，討論著今晚去哪家勾欄消遣。

    身旁車駕駛過，只見那布簾正被一只白嫩的柔荑托起，一張明眸皓齒的蒼白嬌靨入目，恍然間又隨著蹄聲遠(yuǎn)去，若不是空氣中殘留的香風(fēng)，公子們還以為這是得遇神女的幻夢。

    沈安之看著逐漸聚集的視線，不由得蹙起了秀眉。

    油頭粉面的登徒子。

    表小姐，老奴扶你下來。

    沈安之扶著李嬤嬤的手，攬裙下了馬車。

    面前的院落青石起座，漆白的院墻一望無際，是典型的江南景致。

    寧府她默念著匾上鎏金的字。這匾與當(dāng)年一般無二，可惜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柳嵐得了消息，匆忙踱步出來，只見沈安之俏生生地立在那兒，身材單薄，仿若一陣風(fēng)便可刮了去似的，不免心生疼愛。

    安之，我的好姑娘。她一把把沈安之摟在懷里。

    姨母。柳嵐的懷抱溫暖馨香，沈安之想到了自家娘親，她的杏眸盈起了水霧，粉白的鼻尖都暈開了輕紅。

    這些日子的苦楚涌上心頭，她實(shí)在情難自禁，把秀額搭在姨母的肩頭開始輕聲抽泣起來。

    誰又能預(yù)料到這飛來橫禍呢？柳嵐也不禁悲從中來。她輕輕撫摸著沈安之的后背，只覺懷中人身量消瘦，越是心疼起來。

    還好有姨母在。柳嵐拿著帕子，擦拭著沈安之頰上的淚痕，以后這兒就是你的家了。

    斯人已逝，你爹娘也希望你能開開心心的。

    沈安之輕輕點(diǎn)著臻首。

    柳嵐執(zhí)著她的手，帶著她進(jìn)了府。

    過了影壁，兩側(cè)是抄手游廊，從中一路往前，就是雕梁畫棟的正房大院。這是平日里接待來客的地方，兩旁還有幾間上房與書房。

    沈安之默默隨著柳嵐，過了這大院，后面是一間略小的房屋。說是小，比之普通富戶的正廳，卻也要大上不少。

    柳嵐揮了揮手，丫鬟們領(lǐng)了命，出去傳膳去了。

    她自落了上席，又拍了拍身旁的椅子。

    來，安之，坐姨母這兒。

    方才沒有余裕，眼下得了空，待沈安之落座，柳嵐開始細(xì)細(xì)打量起來。

    當(dāng)年柳晗帶沈安之初來時，沈安之不過五歲，比豆丁大一點(diǎn)兒的人，文文靜靜的，粉雕玉琢，柳嵐便知她定是個美人胚子。

    如今十年過去了，她眉眼間依稀有幾分小時候的模樣，卻出落得更花容月貌了。唇紅齒白，杏眼桃腮，有些閨閣里的書卷氣，顧盼間總是說不出的秀美。

    只是那場大火之后，沈安之身子總不大好，臉上沒有多少血色，唇卻像是病態(tài)的嫣紅，像宣紙上筆墨潑就的人似的。柳嵐也發(fā)覺她體質(zhì)虛寒，攥著沈安之的手，在這三伏天卻似塊冷玉，看來需找法子給她補(bǔ)一補(bǔ)。

    兩人閑談了幾句，丫鬟們就捧著晚膳魚貫而入了。

    柳嵐的確是有心了。沈安之幼時愛吃辣，與江南人口味不大相類，柳晗常打趣說要把她送到巴郡去養(yǎng)活。出事之后，柳嵐派遣李嬤嬤前往湖州一同料理喪事，才知沈安之沾點(diǎn)兒辣味都受不了了。

    現(xiàn)下呈上來的菜肴一丁點(diǎn)兒蜀椒也未放，但道道色香味俱全，不下箸都知道滋味有多鮮美了。

    沈安之胃口不大好，勉強(qiáng)用了幾口就想告退了。

    瞧你瘦的。柳嵐沒有應(yīng)她，反而吩咐丫鬟又給她盛了一碗，多用些再走。

    嘗嘗這道西湖醋魚，平日里蓁蓁可最愛這道菜了。柳嵐給她夾了一塊。

    前些日子姑蘇那邊出了些問題，姝兒前去處理了，蓁蓁不樂意悶在家中，于是也隨著去了。柳嵐嘆口氣，她這丫頭野慣了，不大像個姑娘家。

    估摸著過幾日她們就該回來了，到時候見了你定會高興得找不著北了。

    沈安之抿了抿唇，彎起嘴角笑了笑。

    這間屋后就是內(nèi)宅及花園，她好些日子沒用這么多了，為免積食腹脹，在花園里散了一會兒步。

    天氣悶熱，她身上的襦裙膩了汗，貼在身子上很是難受，正巧柳嵐派丫鬟引她去安排的院子，沈安之便跟著她往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