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郎：公主vs宰相（1）

    報！

    前庭急報

    北將軍賀蘭，戰(zhàn)死沙場，死無全尸。

    彼時皇城暴雨，皇帝和宰相正在湖心亭對弈。

    聽到王榮遞上來的消息，皇帝沉吟了聲算作應(yīng)答，眼神并未離開棋局：懷盈，該你了。

    啪嗒顧懷盈挽袖，徐徐落子，目光沉靜如水：微臣恭喜皇上。

    哦？仿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皇帝揚眉輕笑，意味深長道，說說看，北疆失守，朕又痛失了拜把子兄弟，何喜之有？

    啪嗒

    小太監(jiān)邁著碎步、低眉斂首地呈上茶盞，顧懷盈接過，輕刮碗蓋兒，呷了口茶并不說話。

    一時只聽得到暴雨急打湖面的聲音。

    無趣，無趣，怪不得小煙對你沒興趣！皇帝乜了他一眼，搖頭嗤笑。語畢，他丟了棋子兒，起身信步到亭邊，雙手扶闌干，欣賞著眼前的凌波之景，皇袍獵獵作響，道：小煙又去喝酒了，你知道嗎？

    顧懷盈一怔，定了手，若有所思：賀蘭出征后，那丫頭已經(jīng)不知道第幾次爛醉在酒肆里，對北遼的戰(zhàn)爭沒有一分勝算，她的皇兄要賀蘭死在邊關(guān)，聰敏如她，又怎么會看不出來

    為什么一定要是賀蘭？皇兄，為什么一定要是他？顧懷盈不可以去嗎？對，顧懷盈！顧懷盈你說！是不是你在搗鬼！

    顧懷盈黯了神色，拂去腦海中李煙大鬧金鑾殿時竭斯底里的聲音。他很多次看她借酒撒潑，都想用冷水潑醒她，然后問問她，是不是死的那個人是他，她才滿意，她才開心？

    顧懷盈一時失神，袖袍不慎帶翻了手邊的棋盒，瑪瑙棋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他遲鈍地回過神，放下茶盞，蹲下身去撿。

    顧大人，讓奴才來吧。王榮忙攔下他，跪地一顆一顆撿起落子。

    皇帝轉(zhuǎn)身，道：懷盈，這次你是功臣，朕說過，事成之后，朕許你如愿以償！你要什么？

    天子的許諾，何其重的分量，顧懷盈卻只覺得苦澀，他搖頭苦笑道：她現(xiàn)在恐怕恨毒了我。皇上，您知道的，微臣的如愿以償，只有一個人給得起。

    -

    原本熱鬧的街道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人煙四散，攤主急忙收了攤，鉆進(jìn)附近的酒肆避雨。

    皇城不遠(yuǎn)外的酒肆，掌柜的見生意不好，無精打采地歪在椅上剝花生，不時抬眼瞄一下。

    小二卻很勤快，拿著抹布跑堂，趁機搭訕。

    走鏢的大胡子看著外面擔(dān)憂道：這雨來得怪，怕是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小二抹著桌子應(yīng)和：可不是，不知怎么的，上午還好好的，過午一聲雷，天就變了。

    酒肆外，五四匆匆忙忙地趕到，合上油紙傘撣落一身濕意，環(huán)顧大堂

    長公主李煙一領(lǐng)絳紅色圓領(lǐng)羅袍，作男子打扮，正和幾位紈绔廝混在一起。

    只見她酡紅一張俏臉，妙目半闔，腰如一曲折柳，伏在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和身邊人劃著拳。

    她顯然已經(jīng)半醉了，也不管身邊人喋喋地在說些什么、出的是三星照、四季財，她只管自己嗤笑，間或，心情頗好似的，自斟一杯，卻大半都倒在杯外。

    一處廝混了這許多日，在座又有誰還不知她本女嬌娥呢？此時打量著她白白凈凈的頸、弱弱裊裊的腰，紛紛鼓手叫好，又不動聲色地挨近了些，虛攬上她，遞上酒，哄笑著勸她再喝。

    喝喝喝！

    李煙也不惱，反而，笑得越發(fā)嫵媚。她輕甩了甩頭，發(fā)髻上的金簪都歪了去，口中顛三倒四道：愿賭服輸！不喝還當(dāng)還當(dāng)本公子怕了你們！

    都給本宮瞧好了！

    公子！公子出事了！出事了！您快別喝了！五四惱她的沒心沒肺，撥開眾人，健步上前，伸手去攔。

    李煙抬手避開，蹙眉。見來人是五四，她這才又噙了笑，點了點五四的虛影，又點了點自己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咱們家的小五來了仗著本宮寵你，小五倒是愈發(fā)不懂規(guī)矩了，管起，管起本宮來了？嗝言罷，她一招手，朗聲喚：小二！又讓添了一壺酒、幾疊小菜，促狹捉了五四的手，拉他坐下：李白那老頭兒怎么說來著，玳瑁筵中懷里醉，芙蓉帳底奈君何

    她勾住五四的肩，將酒遞上他的唇邊，靡靡道：酒可是個好東西，本公子賞你一起嘗嘗。

    哄堂大笑。

    五四應(yīng)也不是，不應(yīng)也不是，猶豫間只見李煙一抬手，自個兒干了，又去倒酒

    公子！別喝了！出事了！北將軍戰(zhàn)死了！五四再瞧不下去，低吼。

    -

    霎時，像一顆石子投入了一片靜謐的湖。

    掌柜的耳朵最靈，剝花生的手一停：北將軍死了？他呸了一口花生屑，才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朝身邊人打聽，啊，北將軍是國公府那位？國公府圣寵正濃，好端端的，怎么死了？

    大胡子不感興趣，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繼續(xù)擦拭著手中的劍：橫豎是那些貴人的事罷了，與我們何干。

    不知是誰杞人憂天道：北方戰(zhàn)事怎么辦？遼人要打進(jìn)來了？

    天知道！書生給對桌添了杯酒，矜持議論，依兄臺看，新任征北大將軍會是誰？

    然他們終究不知道內(nèi)情，議論不了多久。

    漸漸地，僅剩的幾句悉悉索索也安靜下來。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唯有李煙，仿佛充耳不聞。

    今晨，賀蘭養(yǎng)的飛奴，落在了她的窗臺。由此，她收到了他寄給她的最后一封情箋他的死訊。

    他說，他要辜負(fù)她了。

    他的副將附信，說他們找齊了將軍的尸體，依照將軍的遺志，將他葬在了邊疆。

    將軍說，請公主不要懷念他，最好，忘了他罷。

    好好的，嫁個好人家。

    嗤。李煙輕笑，聲音幾不可聞卻擲地有聲，小五既不愿陪我喝，便滾吧。她隨手拎起一酒壺仰頭倒了幾下，只有幾滴殘液淋到臉頰上。也是，上等女兒紅，皇城頂好的酒坊十年也不過釀一壇，又怎么經(jīng)得起他們這般牛飲。

    她心下煩躁，發(fā)泄般用力一擲，酒壺不負(fù)所望碎裂一地小二，酒呢？

    啊，這就來，這就來。掌柜駭?shù)靡活?，臉頰上的rou都抖了抖，忙拍了拍手上的花生屑，掀簾躲入了后廚。

    酒肆內(nèi)的人因這個變故靜若寒蟬，都怔怔地、屏息看著她，被她神態(tài)中流露出的、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戾氣壓得喘不過氣。

    李煙面色一僵，許久，她才擺手，勉強笑道：失態(tài)了諸位盡興，今日酒錢且算我的吧。語畢，她從袖袋中摸出一袋金葉子扔在桌上，起身，推開人群，左搖右晃地出了酒肆，跌進(jìn)雨霧里。

    -

    傾盆大雨。

    似乎是覺得打在身上爽快，李煙臉頰酡紅，突然在雨里咯咯大笑，忽如一夜春風(fēng)。

    五四打傘匆忙追上：公子！公子！您醉了！我們快回去吧！

    醉？李煙三兩下掙脫他的手，借著酒勁兒撒氣道，本宮沒醉你才醉了呢！醉得像條狗！一條野狗！哈哈哈哈！

    她家公主什么都好，就是喝多了酒脾氣大。五四無奈又迎上去，扶穩(wěn)她。油紙傘也不要了，便這樣扔在一邊。大雨瞬間將兩人澆了個透。

    挨得近了，只聽他家公主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湊近他，對他說：小五，本宮告訴你一個秘密

    本宮現(xiàn)在很快活，嗝

    我現(xiàn)在很快活！快活！

    她大喊大叫，大笑大鬧，像個美麗的瘋子。

    她分明站不穩(wěn)，身體的重量全壓在他的身上，又掰他的手、不肯他扶她，一不留神便摔進(jìn)了水坑里，濺得兩人渾身是泥。

    五四怒其不爭，正要狠狠心、使蠻力將她拉起，對上李煙的眼睛卻怔住了。她兩眼通紅，眸如泣血，分明是傷心到了極致。

    -

    落日解鞍芳草岸。

    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她的愛人死了。

    她大笑著，裝瘋賣傻，滿面是淚，卻被大雨沖了個干凈。

    -

    前方，雨霧模糊了視線。

    李煙幾度瞇眼，才辨清，那里真的立了一個人。

    他在等她。

    世上總歸有那樣好看得不像話的人，比如顧懷盈，每回見他，眉目依舊，卻讓人覺得，山川草木都失色了。

    長公主李煙不僅嬌蠻，還好色。

    她睜大了眼盯著他，驚訝地、迷茫地、可憐地眨眼，再眨眼，雨水潤濕了她的睫毛。

    他記憶里那雙充滿憤怒、怨恨的眼睛，此刻濕淋淋得像頭初生的鹿。

    她似乎要看進(jìn)他的靈魂里，又似乎不過在辨認(rèn)他究竟是誰。

    顧懷盈持著傘柄的手緩緩收緊，安靜地回望她看她被雨水打蔫兒了的頭發(fā)，看她被澆透了的、單薄如紙的身子。

    忽然，李煙撲哧一笑，站起身來，虛晃了兩步，清醒又糊涂地咕噥道：我認(rèn)得你！話音未落，她伸手，理所當(dāng)然地賣嬌，懷盈，抱！

    紅衣烏發(fā)，衣袂翩然，艷麗得仿佛隨時會脫身化蝶。

    顧懷盈執(zhí)傘而立，靜靜地看著她，并不回應(yīng)，如同一塊沒有溫度的碑。

    他來不及回家換下官服便等在這里，她呢？她不過三番五次為了另一個男人發(fā)酒瘋而已。

    醒醒吧，顧懷盈，看清楚，她不愛你，她恨不得死的那人是你，你到底還要一廂情愿到什么時候？

    他不肯抱她。李煙固執(zhí)地張開手，等他來抱，眉宇漸顰，好不委屈！

    半晌后，顧懷盈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一手打傘走近，一手?jǐn)埶霊选?/br>
    顧大人。五四舒了口氣，行禮，總算有人能治這個祖宗了，公主就勞煩大人了。

    嗯，你先回宮去罷對了，顧懷盈叫住五四，仔細(xì)吩咐，吩咐底下的人，準(zhǔn)備好溫泉水和姜湯，姜湯溫至五分熱，公主回宮要用的。

    是，顧大人，屬下告退。

    懷盈，懷盈連平日嬌蠻無賴的長公主也知道此刻自己一身酒氣并不討喜了，她乖巧地環(huán)抱他的腰，在他的懷里找了個舒服的位置，一遍一遍喚他的名字，像只貓輕蹭他的衣角，懷盈他死了。

    嗯，我們先回

    他們說他的死相很慘，他在臨死前吞了羊皮圖，于是敵軍剖開了他的肚子。

    嗯。

    你說他的轉(zhuǎn)世會不會肚子上也有一道長長的疤？可是她的聲音終于帶了一絲哽咽，咕噥道，可是，他明明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他說要娶我的，你知道嗎？

    他說他要娶我的。

    他說他要娶我的！

    李煙扯過他的衣領(lǐng)，蔥白的手指在紫袍上抓出了曲折不均的褶，她盯著他的眼睛，啞聲道，他明明說讓我等他，他要娶我的！

    那個騙子！混蛋！我去他大爺！本宮不稀罕！給本宮滾！都給本宮滾！壓抑了一天的情緒終于爆發(fā)，她狠狠地推搡他，發(fā)了狠地打他，卻被他死死地按在懷里，無措地安慰：小煙乖，小煙乖

    這次，不等他再說完，李煙涼涼地笑著，伸手撫上他的臉龐，亮晶晶的眼對上他的：顧懷盈顧大人。本宮剛死了夫君，你沒有什么想說的嗎？比如，公主你好生可憐，生得這么美，卻死了夫君，成了望門寡嗯？

    小煙，我可以娶你。

    一句脫口，兩個人都愣住了。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顧懷盈的心猛一下揪緊，然后開始狂跳。他僵直著，松開李煙的細(xì)腰，卻仍虛攬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李煙，害怕錯過她的任何一絲表情

    他動了動唇，斟酌著一字一句道：你若愿意，我可以

    呵。李煙仿佛終于清醒，她輕輕提了提唇角打斷他，溫柔地替他理了理衣裝，然后，拍了兩記顧懷盈的臉，笑道：顧懷盈，你以為你是誰，娶我？哈你瘋了嗎？憑你也配？

    他似乎難得地怔住了。

    于是她輕松又狠絕地拉下了他扶在她腰際的手，一搖一晃走進(jìn)雨霧里。

    走吧，去你府上吧。本宮今日不想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