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時(shí)年(1)

    江煙醒來時(shí)，腦子昏沉，身體沉重。人像一半回歸人間，另一半墜于混沌之中。

    枕頭不知被多少人枕過，枕芯是梆硬的，枕得脖頸酸痛。

    她聽見細(xì)碎的刻意壓低過的談話聲，男的女的，像廁所里的蒼蠅，嗡嗡雜雜。

    你倒是舍得來了。

    不好意思媽，廠里事多，走不脫。江煙還好嗎？

    生的時(shí)候痛得很厲害，這會兒睡了有蠻久了。你連你的兒子都不去看看？

    等她醒來吧。

    聲音短暫地停了會兒，像電視卡帶。

    江煙剛睜開眼睛，手便立即被只大手捉住。

    男人的手寬大厚實(shí)，有硬繭，摩挲得皮膚微癢。

    她看到邵長昭，看到墻壁上爬滿了黃色污垢，看到像蛋清般的陽光透進(jìn)來。

    痛感一點(diǎn)點(diǎn)流入四肢八骸，江煙有種重生的感覺。

    老婆。江煙聽見邵長昭這么喊。他像是十分緊張的，這兩個字從他喉嚨里出來，似也帶了重量。

    江煙渾身又痛又無力，勉強(qiáng)地，疲憊地笑笑。

    江煙媽將孩子抱來，面上的喜色掩飾不住，說：是兒子。

    邵長昭并不去看，只擔(dān)憂地貼了貼她的臉，卻有點(diǎn)燙。

    她嘴唇也干得起了皮，旁邊的床頭柜有開水壺和杯子，邵長昭倒杯水，抬起她的脖子，小口地喂她。

    江煙攥他手指尖，對他說：昭哥，你看，這是你的孩子。

    他聞言，這才去看自己的兒子。

    很小的一團(tuán)，裹在襁褓里，閉著眼，皺巴巴的。頭頂頭發(fā)稀疏，手紅通通的，像小老鼠的爪子。手臂處有塊不太深的黑色的胎記。

    并不怎么好看，卻因血脈相連，也多了幾分難言的親密之感。

    邵長昭笑了。

    他說：辛苦了，老婆。

    江煙眼眶霎時(shí)酸了。

    邵長昭不會說情話，卻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戳中她心中最柔軟的點(diǎn)。

    他不似眾多初為人父的丈夫，他第一時(shí)間關(guān)心的，是她。

    *

    出院是在三天后。

    江煙媽生過幾個孩子，有經(jīng)驗(yàn)，說回家也調(diào)養(yǎng)得好，不必在醫(yī)院里耗錢。

    臨走前，護(hù)士建議再多住幾日，被江煙媽聲勢宏大地推了。

    又對臨床的孕婦說，這醫(yī)院真是黑心，錢收得那么多，不知道撈了多少油水。護(hù)士聽得臉色不太好看。

    那也是初為人母的女子，見江煙臉色那般疲憊蒼白，便對臨盆心生恐懼。她對丈夫哭喪著臉說，我不生了。本是撒嬌，豈料，男人心頭火起，直接甩她個巴掌，罵她。女人被駭?shù)貌蛔髀暳恕?/br>
    這邊，邵長昭仔細(xì)扶了江煙下床，生怕她摔了磕了，還低頭溫柔地問她想不想吃點(diǎn)什么。

    兩廂對比，更襯得男人粗魯。

    女人羨慕也羨慕不來，撇了頭去，偷偷地紅眼眶。

    江煙看在眼里，既同情她，也有驕傲自得之意是挺不合適的，可邵長昭對她是好的沒話說。

    *

    江煙家在一樓。

    前院擺著幾個大盆子，栽了蔥蒜和韭菜，幾日沒照看，此時(shí)已郁郁蔥蔥。后院則養(yǎng)了些雞鴨之類的家禽。

    這棟樓，這片院子都是江煙家的。樓上幾間房租了，一樓江煙和邵長昭住著，二樓是江煙媽和江煙二哥和二嫂住。

    邵長昭抱著孩子，提了大包的東西，推開紗門，讓江煙先進(jìn)。

    他放了孩子，就開始燒鍋煮飯。

    他站在空間狹小的廚房里，點(diǎn)了支煙，切了rou和辣椒，放點(diǎn)榨菜，下鍋炒了。又熬了稀爛的米粥，盛進(jìn)碗里，放涼些后，端來給她吃。

    江煙喝了幾口，就沒了胃口，想起要喂孩子喝奶。

    她當(dāng)著邵長昭的面，先褪去外套和毛衣，再解開胸衣扣，將奶頭喂進(jìn)孩子嘴巴里。孩子吮奶吮得并不熟練，咬得她發(fā)痛。

    邵長昭喝她剩下的粥，和江煙一樣地皺著眉。

    孩子好歹吃飽了，吐出rutou，安穩(wěn)入睡。而江煙那一塊已經(jīng)通紅。

    邵長昭伸手揉了揉江煙的rufang，楷去了乳暈上殘留的奶汁，末了，流連不舍地搓搓捏捏，享受那軟滑飽滿的觸感。

    江煙拍開他的手，扣好衣服，小心把兒子放上床，蓋好被子，說：以后在家少抽點(diǎn)煙。

    聽你的。邵長昭笑了下，將她抱到腿上，問，孩子名取好了沒？

    一開始得知懷孕，她給取了個女孩兒名，眼下卻用不得了。

    還沒。江煙說，到時(shí)翻翻取名書吧。之前大姐送了我一本。

    也行。邵長昭想了想，我給孩子做個床吧。

    稍微做大點(diǎn)，可以讓他多用幾年。

    好，我下午開始。

    嗯。

    話音剛落，唇便被男人攫了去。他像兒子吮奶那樣吸吮著，吮得嘖嘖響。

    分開時(shí)，還有一縷銀絲相連。

    睡過午覺，邵長昭就去搬了木頭到院子里。

    他叼了根煙，畫了副草圖后，就開始用墨斗在木頭上畫線。等畫完，用鋸子鋸開、刨子刨平便是。

    煙灰落在木頭上，他隨手掃去。

    日頭漸斜。

    滿地的木屑。濃烈的木材味。

    大冬天的，邵長昭脫得只余件薄衣，卻仍是滿頭汗。

    晚上吃韭菜炒蛋嗎？江煙推開門，探出頭，問他。

    吃。

    江煙薅了幾把韭菜，又去后院撿了幾個雞蛋。

    天黑得很快，家家戶戶開始做飯，菜香飄得很遠(yuǎn)。邵長昭嗅了嗅，餓得肚子咕嚕地響，將東西收拾進(jìn)偏房，就回了屋。

    江煙提前替他燒了水，邵長昭提著一桶熱水，去浴室沖澡。后院的雞鴨已被關(guān)進(jìn)欄里，嘰嘰喳喳地叫。

    沖完澡，水汽蒸發(fā)，雞皮疙瘩頓時(shí)起來了。邵長昭飛快地穿好衣服，赤腳趿著拖鞋折返回屋，江煙已將菜炒好。

    她先給孩子換了尿片，又喂過奶，才和邵長昭一塊吃飯。

    邵長昭餓極，扒飯扒得很快：你現(xiàn)在帶孩子帶得很熟啊，沒聽他哭太久，就被你哄乖了。

    我媽之前一直教我，冬冬小時(shí)候，我也帶過他。江煙低著頭。冬冬是大姐的孩子。

    對，你是個好學(xué)生。邵長昭笑了，我們第一次zuoai，你也是一教就通

    戀愛時(shí)，他從不說葷話?；楹螅樒ひ埠窳?。

    江煙臉紅了，在桌下踢了他一腳：吃你的飯！

    他不閃不躲，被她踢個正著。

    昭哥。江煙邊夾rou進(jìn)他碗里，邊說，我想下個月出去找點(diǎn)事做。

    邵長昭愣了下：那兒子怎么辦？

    我自個兒帶著唄。哪能老讓你一個人賺錢？我挺想為你分擔(dān)點(diǎn)的。

    沒事。夠用就行，只要你不嫌粗茶淡飯吃得膩味。

    不嫌。江煙一筷子一筷子地夾菜，吃得很慢，只要你在，吃啥都成。

    就沖你這話，我也不能讓你出去奔波。世道不平得很，外面亂，你還小，我不放心。

    都當(dāng)媽了，還小？我媽那時(shí)生了我大姐之后，才不到二十呢，就給人做活了。江煙諄諄善誘，昭哥，別擔(dān)心。在外頭遇到事，我就同你說。

    江煙始終堅(jiān)持，邵長昭爭不過她，妥協(xié)說，只能在家里附近。

    江煙忙說，已經(jīng)托人找好了，就在一家雜物鋪幫著看店，沒幾塊錢，也不累。她是想，這樣方便照看點(diǎn)家里。

    邵長昭靠著椅背，手臂環(huán)胸，睨她：你都談好了，還問我做啥。

    江煙放了碗，圈著他的脖子，軟軟地叫他：邵長昭。

    嗯。邵長昭最受不住她這樣，一下沒了氣。他點(diǎn)燃煙，咬在嘴里，飄來的煙嗆了她一口，飽了？

    飽了。

    才幾口？邵長昭看了眼飯碗，中午也才吃那么點(diǎn)。

    真不餓，喝了媽熬的鯽魚湯。江煙摘了他的煙，微嗔，叫你少抽點(diǎn)了。

    戒不掉?？匆娔憔拖氤?，誰叫你叫江煙。邵長昭湊過去，就著她的手，吸了口，惡作劇似的，煙霧噴在她臉上。

    混蛋。

    江煙咳咳地嗆起來，聽他在耳邊沉沉地笑。像大提琴協(xié)奏曲。

    她堅(jiān)定立場，在煙灰缸碾滅煙頭，又問：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名字的由來嗎？

    記得。邵長昭說，你媽懷你那會兒，你爸抽大煙，你媽勸不住，氣不過，就給你取了這名，想讓你記住。

    是。后來我媽剛生下我沒兩天，他吸完大煙，意識不清，出門就被車撞死了。說起這事，她并無難過、感傷之情。

    對于母女倆而言，那個男人帶給她們的，只有無盡痛苦。

    邵長昭手在她耳后撫了撫。

    江煙抬眼瞅他，眼波像是湖面的粼粼波光，足夠?yàn)囦伲銐蜾N魂：昭哥

    別勾我，你還在坐月子。我去刷碗。邵長昭抱江煙上床，親了她鼻子一下。他挽了袖子，收拾碗筷，拿著鋼絲球刷碗。

    江煙坐在床上，想起以前的事。

    *

    邵長昭是那個年代，少有的讀過書的。他也會點(diǎn)書法，春節(jié)時(shí)，與他熟的就向他討副春聯(lián)，他寫得隨意，但十分好看。串門走戶時(shí)，討過他字的人家會送他家店臘rou什么的年貨。臘rou也并不算常見。

    江煙沒見過他，就聽過他的名字了。

    她還托著下巴想過，人長什么樣子呢？

    街坊鄰居說來說去，也只說人長得英俊好看。

    有必要說明的是，這個名字在三四年前就想好了，故事是去年寫的。

    想寫一對平凡夫妻，很日常，也比較甜？(姑且可以信我)

    十章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