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悲歡合
第15章 悲歡合
一朵花凋謝,是葉片開始掉落。一顆樹枯敗,是從軀干開始腐爛。一顆星墜落,是從黯淡開始下沉。一個盛大的家族衰落,不是一朝一夕間乾坤變幻,而是從一磚一石,一沙一瓦起慢慢崩塌。置身其中的人眼睜睜看著大廈將傾,狂瀾即倒,卻只是一片卷進風沙頃刻就碎裂的瓦片,只是一葉墜入深海轉瞬就被淹沒的孤舟,飽受著即將覆滅的恐懼與折磨,卻又無能為力。 不到兩個月,謝家在京華城的地位便一落千丈。 皇商的身份被褫奪不說,謝家家主不僅犯下大錯還殿前自戕,人死罪卻不可恕,謝齊光攔下了所有罪責,昔日里風儀嚴峻的謝家大公子一紙休書放走了妻兒,一朝淪為孑然一身的階下囚。 謝二公子謝芝和在謝家出事之前帶著親信去到外地收賬,結果一去不歸,行蹤不定,生死未卜。 謝老夫人大病不起,即便謝小公子晝夜不分地精心照料,結果還是謝宏昌尸骨未寒,她便追隨去了。 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京華城中處處姹紫嫣紅,謝宅卻數(shù)月都籠罩著哀愁頹唐,白燈籠日復一日的掛在檐下,見證了幾場生離死別,漸漸地,里面燈油燃盡,卻再也沒有人去點。 謝同塵這段日子一直都呆在謝宅,在自己長大的那間庭院里,看人來人往,看人去樓空。 又是一夜未眠,他又從壓箱底的藏私里整理出了幾幅字畫,一套雨過天青的汝窯茶具,兩盞黃地暗刻碗,收拾妥當,一件件放進鋪好錦綢的匣牘里,估摸算了算,即便是折最低價,也該有四五千兩,如此,再兩日來催的債款便能填上了。 也不是不能備馬車,謝家向來寬待仆從,如今失勢了,府中辭去了大半雜役,還有一些忠心的愿意追隨??裳巯抡陲L口浪尖時,還有一屁股說不清的賬目沒有情結,如今的謝家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在眾人的關注下,不論出門邁得是哪一條腿,都會被扣上窮奢極欲,為富不仁的帽子。 一開始他覺得萬般委屈,謝家自發(fā)家起到如今,有祖訓家傳,年年施粥賑濟;不論生意盈虧,從不拖欠賬款,不論是對朋輩還是對顧客,一樣都竭誠相待,不分高低;今天流年不利,稅款也不曾少過一分一厘??删褪且驗楦赣H好心卻做錯了一事,被天子責罰,于是前塵一筆勾銷,他們變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 尤其是他謝同塵,小公子年輕自傲,曲高和寡,所以身在謝家,享受了謝家的財富和名望是錯,他揮金買酒,結朋呼友是錯,他聽曲賞玩是錯,他花前月下是錯,他衣裳上絞了金線的云紋紋飾亦是錯!他是紈绔,是惡少,是敗家子,是令謝家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 聽多了,漸漸也認同自己從前的確仗著父兄的嬌寵無所事事,慣出了一身毫無裨益的愛好。倘若當初他也跟著家中長輩一道學商,接手了家族生意,說不定那一批會令謝家萬劫不復的鼻煙就不會送到宮中,也不會有今日今時的境況了。 謝小公子心事重重來到了文海書閣,這是他從前最常光顧的一家商鋪,多年來購入字畫古玩、筆墨硯紙無數(shù),花出去的金銀幾乎不可記。亦是如此,在人人對謝家避之不及時,掌柜的還愿念著往日的情誼,肯收他們的東西。 胡掌柜熱情地接待了上門來的窘迫青年,如常請他入首座,一招手,便有人奉茶上來。他笑笑,沖他比一比手:小公子嘗嘗,這是明前龍井,我花了大價錢才得了一小罐。這兩日多少個老主顧來,我都沒舍得給他們。也就是您,我才舍得。 謝同塵勉強同他笑笑,淺淺嘗了一口:好茶。 小廝幫著在把小公子帶來的物件一一清點展開,胡掌柜略掃了一眼也不必細看,多數(shù)都是從自己這里買回去的。他這間書閣坐北朝南,格局開闊,為了方便待人接客,向陽處開了一排窗,六月的日光斜篩進來,靜坐在那邊的少年像一副工細卻寡淡的畫作,一身素袍,清瘦許多,腰間是一把白綢布,那眼簾微微垂著,從前氣盛時的神采全無。他變得格外客氣,甚至局促。 所謂風流瀟灑,不過是恃財傲世。如今財權兩失,便大不相同了。 我知道謝家如今有難處,這些書畫字玩多也是小公子從前在我這里買回去的,查驗倒也不必了。從前小公子在我這里購入從不議價,我也爽快這個數(shù)。胡掌柜小心卷起桌案上的畫作,對他比出了五根手指。 謝同塵輕舒一口氣,眉間的結展開了:五千兩?好罷,五千兩就五千兩。 不。五百兩。 五百兩?!他嚯地起身,單這一副就是吳道子的山水花鳥畫,三年前我在胡掌柜這里買來的,一千六百兩。這兩副是書法大家的真跡名帖,每一幅都價值不菲。還有這些字、畫。還有這些瓷器茶具五千兩連半折都不到這些都是可以流傳千古的好東西,若不是急出,我有念著與掌柜頗有交情,慢慢等有心人來買,只會比收來時價錢更高!五百兩胡掌柜是在說笑么! 唉。小公子莫急,我這也是身不由己呀。商人一旦談及利益,立刻就變得刁鉆市儈起來。胡掌柜盡力耷拉眼角,想要顯得更真誠無奈,卻掩不住眼底的精光,我們也是方才得的消息,說皇帝本就對謝家一事耿耿于懷,前兩日又有一個言官洋洋灑灑寫了一本彈劾謝家的奏章,多半要惹得龍顏震怒,說不定會派人來抄家! 他看著少年年輕清俊的臉一點點變白,唇也血色全無,故意拖長了調子, 到那時。你的這些家私盡數(shù)就要充公,換句話來說,便是一文也不值了。 謝同塵面色鐵青,說不出話。 罷罷,罷!胡掌柜忽的拍了自己的臉一下,做出痛徹心扉的樣子來,小公子是我書閣多年的主顧,即便不說這些東西的價值,論情誼也不止。這些他的手掃過桌上琳瑯滿目的珍品,撿了兩樣出來,兩千兩! 太少了!謝同塵仍不甘心,氣焰卻弱了許多,四千五百兩,不能再少了。這三幅字畫,兩套瓷器,加上我的字畫,這個價,已經是極限了。 胡掌柜笑笑,把撿出的那兩幅卷軸奉還給他,謝同塵猶疑地接過,略展開一角,頓時僵住了是自己的字。 那廂人笑笑,似乎格外歉疚:小公子勿怪。您的畫都是工筆重彩,即便不論技法神韻,但是那些顏料都有價值,多少也能折些價??赡淖质鞘?,是,我在知道,您是自幼便學書法,授您書法的師父也是咱們北梁第一大家,十幾年的功力下來,如今可稱得上是文壇新秀??山駮r不同往日,字寫得再好,一看這落款,便沒有人敢收了呀。 謝同塵緊緊捏著卷軸,用力的攥著,五指指節(jié)都發(fā)白變形。良久,才吐出幾個字:四千兩。 三千兩。 太少了!真的太少了!謝同塵要崩潰了,他昨日才看了二嫂算下的賬目,上面的數(shù)字令他觸目驚心,即便今天的這些東西全都典當出去,不過也只能換一時安寧。當初真金白銀買來的東西,自己十幾年來的苦學,如今竟還要為了幾十、幾百兩爭論不休,胡掌柜 他艱難地放低了聲調,卑微道:當我是求你了。 好罷好罷。誰要我是念舊情的人呢!胡掌柜rou痛地一撫掌,長嘆一聲,三千八百兩,真的不能再多了!我這也都是小本生意,小公子多多體諒。 謝同塵拿著薄薄幾張銀票,兩袖空空出了書閣。 京華城還是那個京華城,這條街也繁華依舊。只一個謝家傾覆,還有數(shù)不清的王權貴族送往迎來。六月艷陽天,路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沿途新種的海棠樹都開滿了花,一眼望去,如同半空中浮動的、深淺不一的粉色浮云。如夢似幻,美不勝收。 這是謝同塵二十歲的最后一個月。 短短一年不到,他失去了雙親,失去了兄長,失去了生來有之的榮耀,失去了花團錦簇的人生,幾乎失去了一切。從前他是明月,是金枝,是無數(shù)美好化身的供人瞻仰艷羨的盛大煙火,現(xiàn)在他是的水底污泥,是路邊爛枝。他是華美尊貴的琉璃柜中那一抹礙眼的灰痕;是從潮濕陰暗的雨天后的墻角爬出的潮濕苔蘚;他是過街老鼠,是喪家之犬 是雜碎。 是廢物。 (大家覺得這一章怎樣呢我覺得好爛啊猶豫要不要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