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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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瀟瀟家現(xiàn)在的小診所,是一棟獨立靠城邊的三層自建小洋樓。 有墻面的地方,就有薔薇藤爬過。初夏的時候,滿滿一院子都是粉陽的氣息,像是日升之處的朝粉。陰差陽錯,每年薔薇盛開的季節(jié),小診還成了小網(wǎng)紅們在城周邊出大片的打卡地。小院子里的花架一排排,有千禧年初就開始熱炒的蘭花苗,還有這兩年人人都愛拼盤的多rou,家裝必備的吊蘭就更不談了;還有一個很小的滑滑梯組合,是給不愿意聞消毒水氣兒的小朋友們提供的;也有撐著陽傘的藤椅,給未知恐懼的人,暫時的??亢途彌_。 隔著紅棕色木門的玻璃窗,李瀟瀟就看到自己爸爸正推著小電筒的光,讓面前的小孩子張大嘴,啊。小孩仰著西瓜劉海往燈下一張嘴,啊。棉簽扔進自己腳下的垃圾筐,取下銀框眼鏡擱置在綠色加熱寫字板上,對著小孩的家長說,扁桃體有微微發(fā)炎,不擔心,年前的飲食多注意注意。你這小孩兒有鼻炎,天氣渾的時候,要帶口罩出行。 小診所里面的裝潢仍保留著00年代的風格,黑色的長木椅,有點掉漆的米黃色儲物柜,透過玻璃就能看到小時候最愛的三精牌葡萄糖酸鋅口服液,李瀟瀟到現(xiàn)在都還很喜歡那股酸酸甜甜的味道,那種吸引力毫不亞于浪味仙上的香蔥味精味??繅Φ募t棕色玻璃柜,里面都是口包藥的瓶瓶罐罐,一個穿白大褂帶著口罩扎著短馬尾的女孩,手上正利索的準抓藥罐子,瓶口撐在紙邊倒出幾顆,用小勺尖麻利分開,藥和紙攤在手心,流水化包起藥包。 有時候執(zhí)念不是拒絕吸收新的東西。好比包藥這件事情,你可以選擇在藥盒子貼上使用說明的標簽,方便簡介也高效,但有些以人為本的舊習慣一但堅持下來,靜默中又是另外意義非凡的傳承,不僅是醫(yī)德醫(yī)心,更是別有的人間風味。 李爸爸這會兒正在臺燈下?lián)芘约旱乃惚P,停手后側(cè)身問后堂,這一批還差多久熬好。房間里魚貫滿中藥罐子在火上咕嚕咕嚕響起的聲音,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從后堂傳來,快了,就半個小時。還有一小孩子的哭聲從中藥柜子后面?zhèn)鱽?,奶奶在安慰,打針這點痛不算苦,人從小就要學會吃痛吃苦。李爸爸這會兒藤椅往后仰,對著打針室里年輕男孩一責怪,下手輕點兒啊。 回身時正準備撿起鋼筆問下一個病人情況時,就看到門外的年輕男女。李瀟瀟身邊站著章誠毅,章誠毅微微點頭鞠躬,李瀟瀟沖著他笑。沒有落落大方進門打招呼的意思,李瀟瀟只是手指了指樓上,做著口型,我們先上樓啦。 去吧。李爸爸擺擺手,蒹蒼白發(fā)在燈下暖的發(fā)亮,收回動作時拇指揉了揉虎口,珍藏著嘴角的笑容。 章誠毅再微微鞠躬,跟著離開前,沖著李爸爸一個笑。他的不適像是一朵初夏含苞而出的粉紅薔薇,正在熬過春天時節(jié)的惴惴不安。 李瀟瀟家在二樓,三樓是租客。 章誠毅知道李爸爸李mama都是很節(jié)約的人,他們家還是以前的布置,舉個簡單的例子,茶色的小茶幾上還鋪著95年代那會兒流行的白軟料子桌布;餐桌上的花瓶不是水晶玻璃制品,還是上小下大的笨拙的寶藍色渲染款;常用的冬季拖鞋,一看就是自己織起來的毛線款。 不過李瀟瀟也可以去QA平臺回答這樣的問題:位居三、四線,父母節(jié)約了一輩子,突然告訴你,家里有好幾百多萬,是什么體驗? 李mama是同齡人中的上等佳人,淺咖色的羊絨翻領(lǐng)厚夾克下套著深灰色的羊絨直筒褲,黑色高領(lǐng)毛衣陪襯一條珍珠項鏈,銀色小卷發(fā),俏皮重現(xiàn)芳華。先入屋一步的李律凡已經(jīng)給她打了小預(yù)告預(yù)告,小姨帶回來了神秘嘉賓。 阿姨。章誠毅進門后踩在紅色的地毯上停止不前,站著打招呼,手里還抱著一戴森的箱子。 出發(fā)前章誠毅問李瀟瀟帶什么比較好,李瀟瀟說貴重的就算了,燕窩保健就更算了。他問李瀟瀟,搞個戴森行不。李瀟瀟溜了個眼神進店里,再教會怎么用吧。后來走到Crabtree&Evelyn門口,章誠毅想著她mama是個很精致又注重細節(jié)的人,又添了套護手霜。 章同學,歡迎歡迎。李mama的意外全混進了手掌拍出的脆響,忙伸出手示意,這都好多年沒見了,又長帥了。見外了,怎么還帶了禮物。 李瀟瀟正彎著要給他拿拖鞋,就聽到頭頂?shù)穆曇糍┵┒拢簞e看這么大個東西,也就是手氣好公司年會抽中的獎,這么久都沒來拜訪您和叔叔,突然造訪也是唐突,更何況還沒帶什么像樣的東西來。 李瀟瀟抬眼時,還看見章誠毅正握著章mama的手。 總是心意。李mama提過他手里的小禮袋,拍了拍他的胳膊,晚上想吃什么? 章誠毅半彎著腰換鞋,李瀟瀟背著李mama給他癟癟嘴,示意他,你自己說吧。章誠毅雙手放在李mama肩膀上,我晚上還有點事情。下次她還愿意拎著我回來,我也絕不和你裝客氣了。 李mama問他:你現(xiàn)在回來工作了嗎? 近幾年暫時不會,還是在S市。這話一出,章誠毅看到李瀟瀟手里小水壺的水珠子斷了線,李mama眼角的笑紋深陷一厘。 你們老站著干嘛,坐呀。李瀟瀟看著杯里的黑枸杞漂浮在熱氣中,主動吹起水上一陣輕波后把杯子遞給章誠毅,你可真招我媽喜歡啊。 以后有空就多來我們家坐坐?李mama和李瀟瀟坐一張沙發(fā)上,手放在身邊小孩兒的膝蓋頭上揉了揉,你說呢,在理嗎? 在理。李瀟瀟手指頭輕輕揉著李mama年歲積累在骨結(jié)上的紋路,朝斜對面的人抬抬下巴,章同學,要不還是留下來吃個飯吧? 李mama沖著他和藹一笑,他落下自以為是的芥蒂,雙手也在自己的膝蓋頭找穩(wěn)重感,點點頭:那我也就真不客氣了。 你要是真不舒服自在,就來廚房給我打下手?李mama起身讓兩人再坐坐,要給她們切點柿餅來。 李瀟瀟讓他們聊自己去廚房弄。她們家冬天喜歡吃柿餅,所謂柿柿如意。 現(xiàn)在工作怎么樣呀?李mama推了一塊全麥餅干給他。 章誠毅看著茶杯里的枸杞在水里鋪出紫氣,正身回答:和瀟瀟一樣,創(chuàng)業(yè)中。 你在那邊壓力更大哦。李mama準備給他削蘋果。 章誠毅勸止,說自己可以來。蘋果在他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纖維在金屬下分割的聲音絲絲作響,果皮均薄且不斷:你看瀟瀟也只喜歡給家里報喜吧,這都是一個道理。必經(jīng)的過程,不應(yīng)該夸大拿到臺面上來說。 他做事不拖泥帶水,麻利,已經(jīng)露出半塊果rou山包了。氛圍自然熱起來,關(guān)心道:你和叔叔這幾年身體怎么樣? 李mama指了指茶幾上的掉皮的眼鏡盒:我和你叔叔眼神都沒以前好,我還是老問題,膽囊炎,沒口福,好多東西不能吃。 看他完成最后一刀,李mama拿著小果盤去接卷溜溜的果皮:但我還是一眼看出來,你比以前沉熟了。 倒不是成熟的成,而是沉默的沉。 你這話說也是,過獎了。他把蘋果分成均等的四塊,放在果盤里,老了也只做有眼力的事情。眼力沒以前好面館子生意怎么可能越做越紅,還不是因為你這么多年來眼力都在一個高水準上保持著? 李瀟瀟拿著兩小碟子出來,鋪著切成小塊的柿餅。她往茶幾上輕擱的時候問兩人:都聊些什么啊? 章同學送的禮物怎么用。李mama往柿餅盤上放牙簽,把李瀟瀟放在自己面前的碟子朝著章誠毅方向推,不講究啊,跟在自己家里一樣。 mama,你老是再這么說,他還真講究了。李瀟瀟起身脫了外套搭在沙發(fā)上,挽起袖子,我去洗菜啊。 牙簽還在章誠毅牙縫中沒塞滿,他小心詢問:你介意一個人看電視嗎?我過去幫幫她。 你給她帶件外套過去,萬一著涼了就不好。李mama指了指掛在衣架上的灰色棉衣。一看就是家里勞務(wù)時公用的衣服。 章誠毅把廚房門留了一條縫,李瀟瀟留著一撮短馬尾,掛著一條碎花圍裙。她手里正在削土豆,布了些黃泥巴,你過來干嘛? 章誠毅幫她把衣服披好,從她手里接過土豆,沿著剛才的紋路繼續(xù)往下刮皮。他看了眼灶上的兩砂鍋,問她:晚上你炒菜? 她朝著兩口砂鍋使了個眼色:你要不要試一試味道,我媽現(xiàn)在做菜味道都很淡。 不用,我不挑的。 他回頭看著李瀟瀟兩手握成拳頭笨拙地套上舊棉襖。李瀟瀟沖著冷水洗好了手拎著菜板切已經(jīng)泡好的腐竹條,我就再炒一葷兩素,味道稍微合我們?nèi)贻p人一點點。我媽冰箱里還有一條腌好的魚,等時間差不多了蒸就好。 你炒什么葷菜?章誠毅掏了掏土豆眼子開始沖洗。 小炒rou。李瀟瀟把刀遞給他,你來試試刀工? 我不行的。章誠毅甩了甩手上的水,抽了一張廚房紙巾擦干,全身上下拒絕,你讓我給你打點下手洗洗菜削削皮拍拍蒜都行,這種刀口子的功夫,我怕做了你嫌我笨。 那你平時一個人住的時候總要自己解決用餐吧? 我一般都盒馬生鮮。我要下班伊藤還沒關(guān)門,也喜歡進去逛逛買點打折的。 原來是這樣啊。不過今后只要我足夠懶,你刀工肯定能下淮揚。 菜刀帶砧板上發(fā)出整齊一致的聲響,她刀工家常也過得去,土豆絲能切出個明堂。章誠毅就站在邊上看著她埋頭切菜的認真狠狠勁,沒綁住的發(fā)絲落下,也就伸手幫她捋在耳后,手上挑逗她的耳垂眼里脈脈。 廚房里是一廂冬日的冷光,當下卻響成無言中的靜好。 你剛樓下見我爸爸的時候,緊張嗎?她落下刀子后卻把廚房門鎖好悄悄打探起來。 章誠毅骨結(jié)分手的手指正在冷水中淘洗著土豆絲的淀粉,有點,還沒想好等下說什么。和你媽說的挺好,你媽也沒刻意問我什么,感覺也在避雷而行。 我知道你緊張了。其實大家都看出來,你看李律凡下午看到你都不問為什么,所以放寬心順其自然吧。你出去吧,讓我媽進來,你下樓叫我爸收拾上來吃飯?李瀟瀟貓爪子力氣給他捶捶肩,其實我爸和我媽是一種性格,不然怎么能相敬如賓嘛,都不會難為你的。 章誠毅熟悉她家的各種入口,甩著長腿下到樓梯口,想這是從診所的后門進去呢還是從正門進呢。 等病人都走完,推開玻璃小木門,一句李老師開出場面。分藥的小妹問他,哪里不舒服。 李爸爸對他招招手示意進來,你等等,我把衣服換了。李爸爸取了眼鏡放盒子里,轉(zhuǎn)身往里時微微駝背,步態(tài)穩(wěn)健又有自己患有的節(jié)奏。換了件灰色的立領(lǐng)外套出來,正式和章誠毅打招呼時,也是握手示意。 李爸爸雙手背身后半仰著雙瞳一緊,問他:回來多久了? 工作還在外地。章誠毅欠了半個身子俯首帖耳。 也是,你們就靠這幾年打基礎(chǔ)。李爸爸先踏上樓梯,回頭指了指墻背面前廳的方向,我剛還愣了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是幾年不見的章同學。 章誠毅低頭一笑不語,跟隨著李爸爸的腳步,手搭在冰涼的扶手上。 對了,你們現(xiàn)在工作量大,生活沒法規(guī)律,每一年都要做全面的體檢。李爸爸在進門前問,這幾年煙酒沾了不少吧? 章誠毅準備推門的手一僵:永遠是逃不過醫(yī)生的眼睛。 他們家的餐桌是六人座的,李律凡被發(fā)令到單人邊上坐著。一條豆豉蒸魚,一鍋番茄燜牛尾,一鍋蓮藕燉母雞,木耳腐竹、青椒土豆絲、農(nóng)家小炒rou各一份。還有一壺溫好的桂花釀米酒。 章誠毅和李瀟瀟都是那種什么樣的飯桌道什么樣話題的人,一頓飯從李瀟瀟近日來晚上小腿抽筋扯到章誠毅睡覺夢多再到李律凡睡眠淺作為結(jié)尾。李瀟瀟悶了一口甜米酒,請放下杯子時,左手在餐桌下磨了磨章誠毅的褲子,爸爸mama,其實我... 這話應(yīng)該我來開頭。章誠毅擱下筷子,拉起李瀟瀟的手放在餐桌上,坦蕩地把自己內(nèi)心那點膽怯和不確定都展示出來,我們今天早上決定的復(fù)合。但有些話,我想有必要講一講,打馬虎過去,想必大家都會不舒服。這是一個坦白,但更是一個交代。 下午我在路上的時候還真后悔,送她回來這一程,是真沒做好準備。我也不是刻板的人,覺得見女朋友的父母就是提親上門的意思。在父母心中留下好形象和責任感,也是一次次的接觸感受積累起來的。萬事開頭難,我還是很擔心這次和你們見面,會留下什么印象。 說出來有點兒不切實際,也很假大空,目前確實沒法給她一個穩(wěn)定又夢幻的戀愛感,因為距離是個實際又很殘忍的問題,困擾了5年前的我們吧,想必同樣也會困擾明天后的我們。要我說目前唯一可靠的方法,也就是一張張往返的機票。 他垂眸時,李瀟瀟覺得他眼里的柔波是對無法挽留醇香的一種遺憾。氣息吐著清酒的溫情,語句之間滿是花敗花殘的無奈;想想也算了進步了啊,以前讀書的時候一學期就也就一兩次往返看她,現(xiàn)在可以周周往返。 對于感情吶,我和她都不是住在回憶里的人,之前分開后都有新的生活新的伴侶,我不知道她是否帶過其他的伴侶回來看你們,在我這里,都不重要。我得感謝那些不舒坦不順暢的戀愛,在今天早晨,給了我新的機會,讓她做重新接受我。但我知道,破碎過的感情修復(fù)后始終會有裂痕,打個不好聽的比喻,復(fù)婚的夫妻,紅本和紅本之間還是有個亮眼的綠本。 往往復(fù)合的過程,是自我疑惑自我譏諷的過程。我回來那天我媽跟我談了很久,你們也知道她一老教師首先擺端了姿態(tài)批評我,如果不想給人家姑娘一個家,就不要對她有任何非分之想,更不要因為一點點沖動去重歸于好。我媽站在她的年齡層,把重點放在了最后,請認真考慮雙親的問題。 年輕的時候都覺得可以拖時間,可時間不會在路過父母的時候,慢一點,只要那么一點點就好。在沉默中路過彼此,在沉默中遙望父母。大家為什么要裝作不在乎的樣子呢?我應(yīng)該主動一點,再不主動一點,錯過的人,錯過的父母,就真成了人生的遺憾。 他的鼻音聽起來是醇厚的,落在李瀟瀟的眼眶和鼻尖上時,卻堵地人血流靜止。她抽了一張紙巾擦擦鼻尖,在舉目中突然唱起:簡單點,說話的方式簡單點。 老人不懂泛娛樂,只有一旁的小孩子憋出了笑聲。 而后章誠毅把兩人十指相扣的手貼在了自己臉頰,又聽到她微微的鼻音懸掛著顫抖:我有時候覺得我們倆,好像。但我接受你,是因為我知道我是新的我,你也是新的你。 李瀟瀟抿了抿自己的嘴唇,把目光交匯在酒杯那汪淚水中,開始清場:李律凡,你先回你的房間。有些話我只想說給外公外婆還有小章叔叔聽。 * 我今天在地鐵上看到蠻好的一個畫面:倆戀愛的高中生,都還穿著校服。女孩兒沒座位所以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男孩兒就拉著扶手護著她,女孩兒就環(huán)著男孩的腰。地鐵上人散了,女孩兒抱著男孩兒更緊了。大部分人在讀書時候早戀,都是很認真很勇敢很唯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