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命運(8)
第八章.命運(8)
又一月,整座城市仿佛被罩在一個巨大的保溫箱中,溫度不斷升高,滿街都是打著陽傘,帶著帽子,一臉對夏天厭惡到底的人們。蔣明月有紫外線過敏癥,對空氣中飄浮的毛絮也很敏感。下了地鐵,沿路還要走一段兒,這會兒帶著口罩,又悶又熱,渾身都是汗意,她雖然渾身不舒坦,但仍是大步推著蔣明海急急地往醫(yī)院里去。 蔣明海的心臟不太舒服,一連忍了數(shù)天,待明月回家時看到他黑紫的嘴唇時才發(fā)覺不對勁,追問之下得知他近來心臟處總是很疼,呼吸都有些困難。明月又急又氣,滿腔的怒火,卻不知道該朝誰撒,最后仍是將所有責任都推到自己身上,如果經(jīng)?;丶襾砜纯淳筒粫l(fā)生這樣的事了。 她發(fā)覺自己總是如此,要是有什么毛病、錯處,總要怪罪到某人,但是她心中卻知道人都是這樣的,對其他人的事情不甚上心,總之一番數(shù)落下來,最可恨的,最該被指責的那個人只有自己。 排隊,掛號,排隊,檢查,排隊,診療,排隊 為什么醫(yī)院里總有這么多生病的人?為什么前面的隊伍遲遲不動?為什么我不可以更冷靜一些? 她手里捏著一大堆單子,薄薄的肩膀忍不住顫動,回頭望了望坐在不遠處的蔣明海,眼淚忽然掉下來。 周宇琛在繳費區(qū)看到蔣明月還有點兒認不出來,因為她戴著一層白色口罩,只露出兩只紅通通的眼睛,眼眶浸滿晶瑩的淚,徘徊兩下,她眨了眨眼,一下子涌出無數(shù)脆弱。 他愣了好久,不敢走過去,看著蔣明月抬起來手來輕輕掃去眼角的濕意,片刻,她又是一副冷漠的幾乎沒有任何情緒的表情。 你怎么了?不舒服?周宇琛在心中思量了片刻,最終還是這么問了,既可以知道她為什么在這兒又不會太冒犯她。 明月沒想到會在醫(yī)院看到這人,頓頓地說道,我爸身體不舒服,帶他來的,你怎么在這兒? 周宇琛摸了摸后腦勺,有點中暑。 一時無話,他靜靜地站在明月身邊,隨著隊伍的不斷縮短,明月交了費,轉(zhuǎn)身又朝著等候區(qū)走去,周宇琛也跟著,看到那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時他還沒反應過來,直到明月扶著輪椅一側(cè)緩緩蹲了下去,爸,你還好么?我們?nèi)プ鰴z查。 蔣明海點了點頭,渾濁的眼睛又看到周宇琛,顫抖的手指點了點他,明月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他,一時有些詫異,她一直都心不在焉,以為他早就走了,這會兒回過神來發(fā)覺剛剛一直忽略了他,這是我一朋友,剛剛碰到的。 周宇琛朝老人點了點頭,您好,我叫周宇琛。 蔣明海竭力扯開一個笑,我都沒見過明月的朋友。 三人邊走邊說,基本上是周宇琛在說,半途,他主動推起了輪椅,明月推拒半天,他仍不放手,最后蔣明月走在他左側(cè),只得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 周宇琛搖了搖頭,視線落到蔣明海的腿上,欲言又止,明月大約猜到他要問些什么,只清淡地勾起一個笑,有機會的話再說吧。 至此,周宇琛發(fā)覺她其實是一個很好親近的人,也可能是他剛好碰到了那樣一個機會,路過了她的脆弱和孤獨,順便安慰了一下她。 蔣明海是冠狀動脈硬化引起的心絞痛,蔣明月只聽到心臟病三個字手便忍不住抖起來,周宇琛見她情緒不對,將人拉到自己身后,頗有耐心地聽著醫(yī)生解釋。 后來辦住院,再檢查,他一手包辦,陳驍在門診大樓前看到蔣明月和周宇琛站在一塊兒時詫異地挑高了眉毛,確認了數(shù)遍是那兩人之后幸災樂禍般拍了張照片發(fā)給了陳續(xù)。 那會兒陳續(xù)正在庭上,自然沒能及時看到,待他晚上下了班,坐在車里,優(yōu)哉游哉地翻起手機時才看到那張照片,順便看到了陳驍發(fā)的數(shù)條驚嘆號。 這你那高中同學?和你大學同學在一塊兒了? 周宇琛攬她了,我看見了! 冰山美人該不會要化在周檢察官手里了吧?! 陳續(xù)捏著手機看那兩個貼地十分相近的人,眼睛瞇了又瞇,降了車窗,點起煙來,心中一片煩躁,又看了看時間,猛吸一口,又狠狠地掐了煙。 一腳油門狂踩到陳一川的輔導班,那會兒恰好下課,大門口都是來接孩子的車輛,陳續(xù)心中不快,車門摔得極響,剛走進去,便看見蔣明月和陳一川還有他親姐一塊兒出來。 她沒注意到來人,一心一意地跟邊上的人說著話,倒是陳沅先看到自家弟弟,忙招呼了聲,哎,你怎么上這兒來? 明月這才不緊不慢地朝不遠處的男人投去一點疑惑的目光,陳續(xù)瞅了瞅她,又瞅了瞅陳一川,怕你忘記接你兒子。 含含糊糊,敷敷衍衍,陳沅顯然不會被他蒙騙,狐疑的目光一點點移到蔣明月身上,又快速地掃了一眼陳續(xù),發(fā)覺此人的心思全然不在她兒子身上,狐貍似的眼睛直勾勾盯著這位小老師,她心中了然,此前從來沒有認真看過這位溫柔的老師,這會兒換了個角度打量人家,卻也是別樣新鮮。 明月覺得這會兒還是不必打招呼了,于是沒有說話,跟陳沅和一川點了點頭,以示告別,兜里的手機響起來,她向來喜怒不形于色,但這會兒眉尖卻蹙起來,看了看來電,又舒展開來,拐了個彎,在墻后面接電話。 陳沅見弟弟不打算離開,便笑道,你心思不單純,上回聽說你送人家去醫(yī)院我就知道了,你什么時候做過好事兒了?真是千古奇聞。來找那姑娘的?你要約她? 懶散地站著的某個男人朝那面白墻看去,你管我找誰? 欠揍地很,盡管陳續(xù)是自己親弟弟,陳沅仍是提醒道,這小老師人很好,但跟你不搭,別禍害人家好姑娘。 陳續(xù)聞言十分不屑,嗤笑道,你怎么知道不是她禍害我這好男孩?還有,怎么個不搭法兒? 明亮的燈光下,陳沅也看向那堵白墻,邊上露出一角她的牛仔裙,人太好了,你配不上。 蔣明月結(jié)束跟周宇琛的通話,轉(zhuǎn)身出來時,走廊上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他斜斜地倚在墻邊,頭微微低垂,地面上倒映出修長的身形,明月拿著手機走過去,你怎么還在這兒? 陳續(xù)抬起頭看她,兩人不聲不響地對視了好久,明月對這樣的氣氛似乎已經(jīng)適應了,眼睛也并不看他,只虛虛地落在他肩上。 一起吃個飯? 良久,他才低低地說了這么一句,明月迅速搖了搖頭,不了,我等會兒有事兒要出去。 她順勢看了看手機時間,周宇琛剛剛說到門口了,這會兒應該等了她有幾分鐘了。 去哪兒?送你。他手上正巧拿著鑰匙,在她跟前晃了晃。 明月發(fā)覺今天這人十分反常,一是一川已經(jīng)走了,但他卻賴在這里不走,二是他比平時似乎更加殷勤了些。 她遲疑了會兒,周宇琛便過來了,他原本是在車里等的,過了兩三分鐘也不見人出來,又想看看她,索性車落了鎖,自己摸進去找她。 哎?陳續(xù),你怎么在這兒?兩個男人打了照面,周宇琛心下有幾分明白,他素來不愿意給人難堪,只聽見明月道,他侄子在我們這邊補習。 陳續(xù)見到周宇琛時有些驚訝,隨即在腦海中又逐漸將這些驚訝一一打散,周宇琛一直是一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他也難得看上一個姑娘,當然要把這種個性發(fā)揮到淋漓盡致。 你怎么來了?陳續(xù)覺得這個問題是個十分掉面子的問題,一旦問出口,對方便知道,在此處,他仍然沒有占據(jù)上風。但是他按捺不住從四肢百骸中滋生出的嫉妒,他迫不及待想知道,在這短短幾十天時間里,他們發(fā)生了什么,他們有了怎樣飛速的進展,以及,自己到底還有沒有機會。 明月頓了頓,覺得告訴他也無妨,他順路送我去醫(yī)院看我爸。 面前一對男女瞧上去異樣般配,男的紳士,女的溫柔,陳續(xù)心里一堵,想起剛才那句人太好了,你配不上,又煩躁又不甘,但到底也沒有理由再待下去,眼風掃過周宇琛,落到蔣明月身上,晚點兒給你電話。 話畢,人便利落地走了,明月看著那道身影,仿佛進入一個迷霧秘境之中,一股幽幽的哀氣鉆到腦海中,霎時間,悲從中來。 周宇琛發(fā)覺自己有時候太聰明了,但這到底是一件好事,能夠快速感受到別人的情緒,并且小心翼翼不著痕跡地繞過,換做旁人,一定要學很久吧。 他握著方向盤,坐在車里,看著蔣明月蹦蹦跳跳地進到住院部大樓,她纖薄的背影,回頭那一笑,眼見著要撞上街燈,周宇琛聽見自己朗聲大喊了一聲,小心。這響亮的聲音帶著些笑意,果然,蔣明月停下來,回頭一看,面前果真是一根鐵柱子,那盞暖光下,她的面容格外溫馨、艷麗。 他笑開來,不遠處的女人也笑開來,隨即,她穩(wěn)穩(wěn)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