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要你

    轉(zhuǎn)眼到了新年之際，雪已停了許久，氣溫慢慢回升，早熟的花兒開滿了枝頭，湖水蕩漾著粼粼波光，城里到處洋溢著歡樂的氣息，呂妙因常常被宮外傳來震耳的鞭炮聲喚醒。

    皇宮卻一片死氣沉沉，上上下下皆戰(zhàn)戰(zhàn)兢兢，愁云慘淡，陛下的昭陽宮每日彌漫著濃厚的草藥味，御醫(yī)們進進出出，而陛下的病情絲毫不見好轉(zhuǎn)，很少有清醒的時候。

    呂妙因在龍床邊置了一個小榻，累了便在上面休憩片刻，大半時間都守在叔叔的床前，靜靜握著他蒼白瘦弱的手，無聲地給予力量。

    臨近年關(guān)，也不知是否被年節(jié)的氣氛感染，他微有了些精神，想是厭倦了纏綿病榻，只要蘇醒著，總要給自己找些事做。

    命畢連摘下鴛鴦劍的白玉劍穗，時常握在手中，拇指不住摩挲著垂落的金線和上方溫潤的白玉，神情滿足。

    又命人捧來許多畫軸，多數(shù)是她幼時的畫作，有閑來涂鴉，也有細心繪制的他的畫像，還有少數(shù)他閑時記錄她日常的一些畫，有的是她在撲蝶，嬌俏活潑，有的是在案前讀書，低垂螓首，嫻靜典雅，有哭有笑，鮮活躍于紙上。

    他白日里癡癡看著，夜晚便與這些畫軸一同入眠，片刻不離。

    他總是看地出神，眼眸滿是溫情和愛戀，時而低笑出聲，時而微蹙眉頭，她在一旁，只覺自己與他之間隔著一道無形的鴻溝，他獨自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不愿吝嗇她一個眼神。

    終于在他又一次滿含深情地撫摸過畫中人的臉頰，她再也無法忍耐，沖上前搶過畫軸摜在地上，嗓音帶著哭腔，真實的我就在這，你卻為什么總要去看畫中的我，對站在你面前的我視而不見呢？

    她不懂，真的不懂，如果他不再愛她，為何對畫中之人柔情萬分？如果他還愛她，她人就在這，他又為何不愿多看她一眼？

    他被她搶走畫，一通質(zhì)問，也不惱，兀自拾起畫軸，輕輕拍去塵土，小心翼翼地卷起來。

    她徹底崩潰了，抓起更多畫軸，狠狠摔打，尚不解氣，繼續(xù)撕扯起來。

    為什么？為什么？到底為什么！你明明還愛著我，為什么寧可去看虛幻的我，也不同我多說一句話？她質(zhì)問道，眼淚嘀嗒地滑落。

    他抬起低垂的頭，神情淡淡的，與她痛苦的神情形成反差，語調(diào)平緩無波，是，我還愛你，一直愛著你，我愛那個叫阿端的少女，她永遠在我心里，只屬于我一個人。而你，是呂妙因，是明月郡主，亦是我的侄女，唯獨不是我的阿端。這樣說，夠直白了嗎？

    她怔愣在那，目光呆滯，唇瓣微張，面無血色。

    他徑自掀開被褥，咳嗽著越過她，一一撿起被她暴力摧毀的畫軸，如視珍寶。

    她一動不動地佇立著，不知過了多久，渾渾噩噩地走到殿外，坐在廊下，倚靠在廊柱旁，眼睛無神地不知看向何方。

    耳邊傳來輕柔的腳步聲，溫暖纖細的手指撫過她的臉頰，揩去一滴淚水。

    母妃，我想，我真的要失去六叔了......她嚅動干澀的唇瓣，聲音沙啞地可怕。

    不，呂黛卿篤定地搖頭，溫柔地撫摸她順滑的發(fā)絲，微笑道：除了你自己，沒有任何人能讓你失去他，就連他自己，也不可以。

    她這樣告訴迷惘絕望的女兒，沒有人比她更懂得這一切，死亡曾將她與哥哥分開，但她的執(zhí)念，她的祈愿，越過了死亡，越過了時空，終于扭轉(zhuǎn)了一切，重新來到他身邊。

    呂妙因的眼中再次煥發(fā)出生機，她急切地握住母妃的手，追問道：真的嗎？連他自己也不可以嗎？

    呂妙因笑著點頭，拍拍她的頭頂，當然，你比他的生命還要重要，又有什么能使你失去他呢？

    她一瞬間醍醐灌頂，是啊，她怎么能忘記，他今日的病痛，他的絕望，他的心死，皆緣于她，是愛是痛，只有她能給，連他自己亦無法決定。

    母妃，我懂了。她輕聲呢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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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跋朔方本以為說了那番絕情至極的話語，以她的性格，定然不會再作糾纏，哪曾想，她好似什么都未發(fā)生般，依舊每日細心地照顧他，煎藥喂膳，與之前無異。

    甚至會同他一起看那些畫軸，他看哪幅畫，她便在一旁嘰嘰喳喳，回憶當時的情景。

    他頗為郁悶，其中又暗藏著絲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歡喜。

    年節(jié)這日，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好，不愿臥在病榻上，遂在畢連的攙扶下來到御花園的芝蘭亭，置好軟榻，觀賞湖景，亭子四周掛著金紗帷帳，隨風飄揚，與湖水一同蕩起波瀾。

    呂妙因就這般被這副美景闖入眼簾，湖光水色如何，已無法激起她一絲情懷，滿心滿眼被那人的身影所占據(jù)。

    帷帳被風吹起，朦朧間她看到他身著月白寬袖長衫，衣袍順著軟榻垂落在地，發(fā)絲未束，隨意地散落在肩頭胸前，他安靜地臥在軟榻上，像一幅水墨美人圖，沉靜中帶著絕美，白皙的皮膚連陽光亦會眷戀，色彩濃重的眉眼，漆黑發(fā)亮的劍眉和眼睫，覆蓋著一雙琥珀色的琉璃淺眸，艷紅的唇瓣微微張開，露出里頭白瓷玉齒。

    她不由自主看癡了去。

    直到他心有所感，緩緩抬眸對上她癡迷的目光，而后又面無表情地移開。

    她咬了咬唇，心中氣憤夾雜著難過。

    她就這么惹人討厭？

    不知是出于賭氣還是什么，她鬼使神差地來到欄桿邊，轉(zhuǎn)頭看了看仍在亭內(nèi)觀景的他，咬牙提起裙擺，一躍跳入湖中。

    救命......來人......她假意發(fā)出焦急的呼喊。

    郡主，是郡主落水了！畢連驚呼。

    拓跋朔方聞聽，猛地站起身，什么？而后看向湖中，果然見她晃動著打濕的手臂，在水里沉浮。

    他頓時氣血翻涌，心急如焚，高喊出聲：阿端，阿端，不怕，六叔來救你......

    話畢運功提氣，想要躍起，卻猛地喉間一甜，跪倒在地，嘴角滲出屢屢鮮血。

    陛下！一眾宮人忙驚慌失措地沖過來。

    別管朕，快救郡主......他在畢連的幫扶下站起身，艱難地道。

    呂妙因本是賭氣故意落水想看看他的反應(yīng)，卻見他激動吐血，霎時悔不當初，連忙自己泅水上岸，顧不上濕透的衣衫，飛奔到他身邊，擦拭他嘴角的血跡。

    關(guān)懷的話未出口，就被他打斷。

    拓跋朔方死死拉住她的手臂，連聲問：你有沒有事？嗆到水沒有？然后接過一旁宮女遞來的大氅，披在她身上。

    呂妙因耳聽著這久違的語氣，眼淚不爭氣地屢屢滑落。

    你還在乎我，我就知道......她哭泣著小聲道。

    他微愣，漸漸冷靜下來，思及她方才的所作所為，哪還有不明白的。

    憤怒、慶幸、懊悔，種種情緒交雜在一起。

    他冷下臉，放開她的手，語氣滿是冰冷和失望，你慣是會同我耍心思。

    你就是放不下我，你不承認也不行，你還在乎我。她抬起小臉，倔強地重復。

    他神色復雜，我的確在乎你，我愛你，我從沒那樣愛過一個人，我幼年失去父母，沒有至親，最親近的人就是你，我疼你愛你，我所有的感情，親情、友情、愛情，全部給了你，我用盡生命去愛你......

    他微頓，眼眸盛滿痛苦，嘶啞著嗓音低吼：可是阿端，那個拓跋朔方，已經(jīng)被你殺死了，被你親手將他的心擲在地上狠狠踐踏，被你親口用利劍一樣絕情的話插入心口，殺死了。如今的我什么也不剩，只一顆傷痕累累的心，你若要，便拿去吧。

    說完，不去看她低垂頭顱，神色莫名的樣子，轉(zhuǎn)身離開。

    瑟瑟冷風吹打過湖面，掀起層層波紋，復歸于平靜，就如他此刻的心情。

    我要。一聲堅定的話語從身后傳來。

    他倏地停住腳步，身形僵直。

    一具尚帶水汽的嬌軟軀體貼上他的背脊，她緊緊環(huán)住他的腰肢，聲音軟糯，又帶著足以驚天動地的堅決，我要，完整的你我要，殘缺的你我要，歡喜的你我要，痛苦的你我要，有心的你我要，無心的你我也要，只要是你，我都要，永永遠遠，我再也不要放開你。

    眼前變得模糊，拓跋朔方緩緩落淚。

    到這個時候，叔叔才終于被打動啦

    馬上就要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