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劇情章）

    初秋辰時的紫禁城，還籠罩著些許清晨的霧氣。

    石板路上，潮氣尚未蒸發(fā)，濕滑光溜，走起來頗需要些心思。

    段衡拿著笏板獨自行在出宮的路上，不斷思索剛才朝上聽到的消息。

    太后的病從去歲開始，纏綿許久，仍未有個定數(shù)，?；逝珊拓┫嗯啥加行┳蛔?。

    但只要她沒有好轉(zhuǎn)，就是最好的消息。

    丞相坐大，最倚仗的便是太后的干預(yù)。沒了太后的掣肘，今上有如龍入大海，虎奔高山，吐銜斷轡，指日可待。

    他上次發(fā)現(xiàn)的東西果然有些效果?，F(xiàn)在證據(jù)確鑿，馮侍郎已經(jīng)下獄，只等秋后問斬。雖說這對丞相來說，只相當于斷了片指甲，但五指連心，疼不疼只有他自己知道。

    作為始作俑者，段衡自然免不了被伺機報復(fù)，但既然已經(jīng)投奔太尉，他就從來沒有全身而退的奢望。

    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盡力而為，早日助圣上奪回大權(quán)，肅清臥榻。

    想的太過入神，笏板被握的發(fā)熱起霧，他低頭輕輕拭去霧氣，聽見身后有人呼喚。

    “段郎中！段郎中！”

    段衡回頭，是一張熟面孔。

    他思索一會兒，沒有動作，站在原地等他走近。

    此人倒也算是個熟人。

    去歲他為去樂縣尋此君，放棄了晉升的名額，這名額后來便落在了這人頭上。

    叫什么來著......

    他瞇著眼睛想了會兒。

    哦......王智。

    鑲邊角的無關(guān)緊要之人，他也懶得分出心神記憶。

    非年非節(jié)、非親非故，只怕來者不善。

    也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

    拇指輕輕摩挲玉笏，他笑著開口。

    “王兄，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王智看著他蟒袍玉帶，只覺得眼睛泛酸。

    去年段衡放棄晉升，他就感到古怪，果然今年就跳級成了郎中，也不知背后走了什么門路。

    不過不要緊，他有他的過墻梯，我有我的張良計。

    想到丞相許諾的金玉尊榮，他定了定心神，朝段衡微行一禮。

    “有勞掛念，一切安好。段兄一向可好？”

    “極好?！?/br>
    “......”王智一噎，強顏歡笑，“如此，那便皆大歡喜......說來，你我共事是也不過一個春秋之前的事情，沒想到逝者如斯，而今再看，我們早已各奔東西，不得不嘆造化弄人吶?！?/br>
    “王兄著相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我同為天子效命，何談‘東西’?！?/br>
    呵，場面話說的好聽，誰與你“同為天子效命”。

    “段兄洞若觀火，在下佩服?！獙α?，我初入翰林時，江先生還未致仕。算算日子，上次拜見，已是好幾年前的舊事。不知他老人家現(xiàn)在身體可還康??？”

    雖是問句，他卻并沒有等待段衡回答，就繼續(xù)笑道：“江老先生一心學(xué)問，曲高和寡，與吳兄師徒相伴，實在是不立文字。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就算有心求學(xué)，也總是羞于上前。這么多年，唯獨段兄一人，甫一入院，竟肯放下探花身段，三拜茅廬。其求學(xué)心切，敢為人先，實在讓我輩自嘆弗如?？磥硪彩枪Ψ虿回撚行娜?，不過短短時日，段兄就先是抱得美人，再是加官進爵，大小登科盡得?？梢姟皶凶杂蓄伻缬?，書中自有黃金屋”，先賢誠不我欺。”

    果然來了。

    聽他提起江老，段衡心下一緊。

    他接近江老，著實費了一番功夫。

    從毫無戒心的吳策開始，一點點旁敲側(cè)擊，投其所好。

    知道江老愛竹，他多方搜尋。名家真跡，裝成家傳奇珍，不經(jīng)意地露出蛛絲馬跡。

    知道江老正直，他掩下狼子野心，虛心躬請，巧言自證。

    他從不無的放矢，做這些，自然是為了此君。

    可此君并不知道。

    她至今仍以為自己對她的喜歡，是因為樂縣初遇，一見傾心；而陷害吳策，則是情急之下，鬼迷心竅。

    吳策的事情，他發(fā)了瘋，她原諒了自己。

    那倘若知曉他連成為江老的學(xué)生，都是蓄意而為呢？

    自己正派的父親被人欺騙，她還可以接受嗎？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陷害吳策事發(fā)，就是百密中的一疏。

    段衡的手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微微顫抖。

    官場沉浮，成王敗寇，哪怕一次失利，他也可以重整行裝，再次出發(fā)。

    但如果此君厭他煩他......

    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樣的事情。

    打蛇打七寸，嚴丞相這是見他油鹽不進，轉(zhuǎn)而打算釜底抽薪。

    不論他的本意是不是如此，段衡都確確實實受到了威脅。

    可是拿區(qū)區(qū)一個王智當馬前卒......

    段衡不動聲色，不經(jīng)意般將錢袋扔在地上。

    袋子里的錢幣相撞，發(fā)出清脆的金屬聲響。

    王智聞聲，還以為他慞惶失次，“好心”地幫他撿了起來。

    “段兄怎么這般不小心，竟連荷包都掉了?！?/br>
    “啊，多謝......”

    段衡接過荷包，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

    “有勞王兄，王兄辛勞，奔走至此。在下必會好好考慮王兄所言?！?/br>
    王智并沒有提出什么建議，段衡所說的考慮，自然是考慮停手，棄“暗”投“明”。

    本來以為還要廢些口舌，沒想到這段衡這么快就怕了。

    王智暗自撇唇，朝他拱手再行了一禮，“那兄，便敬候佳音了。”

    “再會?！?/br>
    段衡回禮，臨走的時候，在他耳邊細語。

    “王兄的確辛勞。蹲下?lián)戾X的時候......可真像一只......鞍前馬后的狗啊......”

    “......你！”

    身后的王智氣急敗壞，段衡卻毫無勝利的喜悅。

    肅容走出宮門，他頹然地閉緊雙眼。

    怎么辦，到底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