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孔翎很久以后寫關于管修林—— “唯獨這故事三言兩語說不清,得我最深情?!?/br> 得她最深情,也賜她最深情。 后來的這些年,她在小腹隱隱作痛的時候,都不敢去回想。 回想曾經(jīng)有冰冷的機器和鋼刀進入她的體內(nèi),是怎樣殘忍地,將她腹中孕育著的小生命扼sha掉。 想起就要抽痛,為她痛,更為她無法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孩子痛。 手術后的孔翎住進了單人的病房。 病房外有一顆高大的梧桐樹,長了足有五層樓高,她一個人,坐在床上抱膝看窗外的搖曳樹葉和光影,一看就是一整天。 在絕對的寂靜里,像反復的噩夢一樣,她會經(jīng)常忍不住回憶起不久前的一切,然后壓抑地哭。 管修林提著飯盒來看孔翎的時候,推開門就看到床邊蜷縮成一團,抱膝顫抖啜泣的女孩。 她的背影似乎更瘦了,整個人籠罩在寬大病號服下,嶙峋的肩胛骨撐出棱角分明的輪廓,看上去……瘦得可憐。 他腳步一頓,然后才輕輕關上門,走了進去。 像那天他對她伸出手一樣的,第二次見面,管修林遞給她一張潔白柔軟的紙巾。 孔翎淚眼迷蒙地抬起頭,男人一半側臉被余暉照耀著,對她笑了笑。 他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唇邊弧度優(yōu)雅又性感,偏偏目光溫柔如水。 他坐下來,坐在她身邊,將紙巾塞給她,輕聲囑咐她,“不要哭,這個手術后的一個月……就像坐小月子一樣,不可以哭,眼睛會留下后遺癥的。也不可以碰冷水,不可以吹風,知道么?” 她不知道。 沒有人告訴過她這些,更沒有人,能照顧這樣的她。 他是醫(yī)生,對著醫(yī)生,病人會本能地產(chǎn)生依賴和信任,于是孔翎啞著嗓子,顫抖著把自己這兩天出現(xiàn)的病癥告訴他,“我……肚子會痛,還會流血……從病床到廁所的這段距離,雖然很短,但我會走出一身的汗……甚至一翻身都會出汗……這些,都是正常的嗎?” 他面上浮現(xiàn)一絲糾結,到底不是婦科醫(yī)生,作為心內(nèi)科的翹楚,管修林對這種事情了解得并不多,連剛才說的那些注意事項,都是臨時問了婦科的醫(yī)生才知道的。 “肚子痛和流血是手術后的正?,F(xiàn)象,應該同你的月經(jīng)差不多,但是如果這個狀況過了十天左右還是存在,你一定記得告訴我,我?guī)闳タ瘁t(yī)生?!?/br> 孔翎看著他怔怔地點頭,眼睫里還有一滴淚,要落不落,晶瑩得像鑲嵌在她瞳孔外的鉆石。 看得人不能不起惻隱之心。 管修林放下飯盒,將它打開,第一層是熱氣騰騰的奶白色魚湯,下面是飯和雞蛋,還有幾樣顏色鮮yan的小菜,他把筷子遞到她手里,輕輕笑了一下,“出汗是因為你身體很虛……畢竟是做了臺手術,多少還是損傷了身體的,所以以后要多吃滋補的東西,像魚湯、雞湯、雞蛋這種,還有富含蛋白質的蔬菜和rou類?!?/br> 他對臉龐憔悴的女孩笑了笑,鼓勵似的告訴她,“好好養(yǎng)一養(yǎng)身體,你還年輕,會恢復的?!?/br> 孔翎的眼中又蓄起眼淚,她不想被他看見,匆忙說了聲謝謝就低下頭去,拿著筷子狠狠把飯扒進嘴里。 可他看得分明,豆大的淚珠再次從她眼角滑落,滴進米飯里,被她狼狽地吞咽掉。 管修林心里止不住地嘆氣。 環(huán)顧了病房一圈,他給她把湯盛到碗里,不敢吹得太涼,只是用勺子輕輕攪動起來,小心翼翼地去看她的側臉,“你……就一個人住院嗎?” 孔翎聞言動作一頓,吸了吸鼻子,才把頭垂得更低,“嗯……我家里人……病了,朋友也快開學了,沒空來看我?!?/br> 說完,在他的沉默里又補了句,“沒關系,我一個人住院可以的,管醫(yī)生……我付得起病房費用,如果麻煩到了你們,我也可以自己去打飯的!” 她語氣隱隱急切,好像怕他把她趕走,不讓她住院一樣。 管修林怔住,看著女孩通紅的雙眼,心突然跟被針扎了一下似的。 疼得又尖銳,又迅猛。 他握著勺子,垂眼盛了一勺魚湯,整理好情緒,才沉聲告訴她,“你不是麻煩?!?/br> 湯勺被他用碗接著遞到嘴邊,孔翎傻傻地垂眸看了眼勺子里奶白色的濃湯,又看了看他深邃的雙眼,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什么。 她機械地張嘴,就著他的手喝了那一勺湯。 管修林陪著她吃飯,繼續(xù)喂她喝湯,緩聲道,“我沒有怕你付不起錢的意思,就算真的有困難,你可以告訴我,我不會不管的?!?/br> 孔翎抬眼去看他,男人神色認真,似乎不是在說假話,她不小心嗆了一下,開始捂著嘴咳嗽,管修林抽了張新的紙巾,傾身給她擦了擦嘴。 隔著一層薄薄的紙巾,男人手指的溫度灼燙,孔翎覺得這不開窗的房間里更熱了,她垂下眼,尷尬地輕咳一聲,自己接過緩了緩,才小聲道,“謝謝你……管醫(yī)生。” 管修林收回手,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又對她笑了一下,“不用謝,你是病人,我是醫(yī)生……應該的?!?/br> 孔翎沉默地開始繼續(xù)吃飯,管修林看著她,抿了抿唇又解釋道,“你現(xiàn)在不能看手機,也不能看書,都會傷眼睛。我是怕你一個人無聊……” 她咀嚼的動作慢了幾拍,然后聽他試探著問,“不然,我空的時候,來給你讀故事聽吧?” 孔翎再次轉頭看了他一眼,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感激,卻也有防備,男人穿著白大褂的身姿挺拔俊秀,被她這么一眼看得微微臉紅起來,搖頭連忙解釋,“你別誤會……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 “我知道,”孔翎看著他,感激地笑了笑,“管醫(yī)生可憐我?!?/br> 她本以為管修林會默認,可沒想到他卻十分鄭重地看了她幾秒,問,“為什么可憐?” 孔翎怔住,“因為我……” 他聲音沉沉,有一股讓人無法反駁的力量,“因為你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就是值得可憐的人了?” 那雙眼睛篤定,卻不是憐憫,而是完全的平等和尊重,“現(xiàn)在這個時代,每個人都擁有自己身體的掌控權。對于大部分女孩子來說,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也都不是你們所愿。早就不是封建社會了,沒有人會因為這樣的事情看輕你、不愛惜你,無論是男是女,都不能對你抱有任何的偏見?!?/br> 或許管修林自己都不知道,他此刻的堅定,給了她往后人生漫長歲月里無盡的力量—— “萬一以后真有因此心生芥蒂的人,離開他,孔翎,你值得更幸福的歸宿。” 你值得更幸福的歸宿。 這句話對任何一個人而言都價值千金,更不要說是身處人生最低谷的孔翎。 有多少人離不開一個錯誤的伴侶,被對方傷害、貶低、打擊,卻還是自憐自艾地認為,自己除了這個人不配再被愛了。 又有多少人不敢相信自己是稀世的珍寶,而渾噩地活在痛苦中。 她沒見過英雄或者超人,但那一刻,孔翎想,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明。 他應該叫管修林。 *** 他是個言出必行,之后的日子里果然除了來送飯,也來給她講故事。 如果他是夜班,就白天來陪她,白班的話就晚上來,等她睡著了再回去。 管修林喜歡藝術,更有自己優(yōu)秀的jian賞品味,他博覽群書,又看過幾百部的高分電影,每一部都是好故事,講給她聽的時候,聲音低沉,娓娓道來。 他像個無所不知的百科全書,悉心教導她,寬慰她,孔翎在管修林身邊的日子,才漸漸形成自己的藝術審美,和人生的三觀。 他曾經(jīng)買了本za志,怕她傷眼睛,只是粗略地給她翻看了一遍,孔翎指著za志上穿著漂亮衣服的模特,抬頭朝他笑,語氣不無羨慕,“模特們真好看……她們穿的都是這么時尚的衣服……也真好看啊?!?/br> 管修林看著她輕笑,“沒有女孩不喜歡漂亮裙子的,你穿這些漂亮裙子……也一定會很好看?!?/br> 他頓了頓,眼中忽然迸發(fā)出光亮,“有想過大學以后做什么工作嗎?” 孔翎一臉的茫然,從來沒有人跟她規(guī)劃過未來,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喜歡什么,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 他笑容和煦,鼓勵地看著她,晶亮眼眸似一片沃土,在她心里種下一粒種子,“不如試試做模特呢?小孔翎這么漂亮,又高又瘦,也可以當模特,像她們這樣天天穿漂亮衣服的?!?/br> 她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指了指自己,“我?!” 管修林拿起za志,將那件漂亮的紅裙子圖片在她下巴下方比了比,贊許地再次點頭,“就是你啊,你看,這樣不是很好看么?!?/br> 她看著他的笑容說不出話,窗外的樹葉沙沙作響,和眼前這個人一起在她心里生了根發(fā)了芽,在她往后的人生里,都拼了命地茁壯生長。 孔翎覺得自己可能是太累了。 不然一向清醒,要把付出和回報劃成對等的她,為什么會放縱著享受管修林對她的好,就這樣糊里糊涂下去呢? 直到這天管修林夜班,晚飯后就離開了。 來查房的護士笑吟吟地跟她打招呼,這些天早就以為她是岑溪和管修林的朋友,所以才多說了一句,“孔翎小meimei,你不去看岑溪表白呀?” 孔翎怔住,看著護士疑惑地問,“岑溪……要表白?跟誰表白……” 護士“嗨”了一聲,“還能有誰呀?我們院誰不知道岑溪癡心喜歡管醫(yī)生喜歡了六七年?今天不是管醫(yī)生生日嘛,她當然要借此機會跟管醫(yī)生表白啦!” 孔翎睜大眼睛,睫毛顫了顫,好像聽不懂她說的話一樣,看著她嘴唇開合繼續(xù)道,“心內(nèi)科的大夫們都串通好了,今晚管醫(yī)生不是夜班么,要是答應了岑溪,就跟他串班,放他倆去享受二人世界呢!” “嘭”地一聲,孔翎手忙腳亂間打翻了在床頭的熱水壺,她被巨響震回神,在護士驚疑不定的目光中垂眸,遮掩著笑了一聲,“是么……那真的很期待啦……可惜我身體沒恢復,不然這樣重要的日子,真該去祝福岑溪的……” 護士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我們岑溪最善良啦,肯定也理解的,你好好休息,那我先走啦!” 送走了護士,孔翎就在沒有開燈的病房了坐了整整一個傍晚。 她數(shù)著窗外的梧桐樹葉子,一片一片,認真得眼睛都脹澀發(fā)痛。 可她不敢眨眼。 她怕一眨眼,淚水就落了下來。 護士說得對……岑溪是那么好的姑娘,她為了幫她,甚至不惜叫來自己喜歡許多年的人,給她的手術單簽字。 只有這樣的姑娘,才能配得上他。 孔翎不知道一個人坐了多久,直到喉嚨里痛得刀割一樣,想起身燒水的時候,打開熱水壺,倒出一地的碎片。 她目光發(fā)直地撿起一片碎片,根本看不清碎片邊緣的影子,眼前重重疊疊一片,直到尖銳的疼痛襲來,才喚回了她的神智。 她捧著滲血的手指,第一念頭是—— 今天是8月13號。 他的生日,原來是8月13號。 明明下午他來的時候臉上那么平靜,甚至提都沒有提過這件事。 為什么呢。 大概是因為……她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他也并不需要她的祝福吧。 小腹處傳來隱隱的陣痛,水壺壞了,可她必須要喝熱水。 孔翎嘗試著去敲了敲隔壁病房的門,無人應答,這才想起來,今天隔壁的大姐已經(jīng)出院了。 她捧著碎裂的水壺,站在昏暗的病房走廊里,不知道還能去找誰。 她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心內(nèi)科,管修林的辦公室走。 越來越盛的燈光在眼前,孔翎站在心內(nèi)科辦公室的門口想—— 如果這一刻,推門進去,他還在的話…… 她眼眶泛紅,心跳就這么一分一分地急促了起來,孔翎狠下心,咬唇敲響了辦公室的門。 “進——” 里面?zhèn)鞒鲆粋€女聲的回答。 孔翎沉沉閉了閉眼,企圖壓下自己心口那一處不斷瑟縮的疼痛。 她想,這樣也好。 明天再見到他,要祝福他和岑溪……祝他們幸福。 還要……告訴他…… 以后不要再來給她講故事了。 她不想被人看出異樣,努力笑著推門進去,還沒來得及開口,卻看到了端坐在辦公桌前,一襲潔白工作服纖塵不染的男人。 他好像和下午從她的病房離開時,都沒有任何改變。 或者說,不論何時,管修林都清雋,溫柔,像一輪皎潔又明亮的月。 她唇邊那抹強自鎮(zhèn)定的笑容倏地消失無蹤,剎那所有的鎮(zhèn)定都灰飛煙滅。 管修林轉首見是她,提高聲音叫了聲她的名字,立刻起身朝她走了過來。 孔翎不可置信地看著站在她面前的人,對上他那雙擔憂的眼眸,嘴唇抑制不住地開始顫抖,眼淚涌起,驀地模糊了視線。 他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看她身上只穿著單薄的病號服,連件外套都沒有披,下意識皺緊了眉,將自己身上的白大褂解了下來,給她披上。 他摸她的額頭,有一層細密的薄汗,心疼地責備她,“病房走到這里很yuan,你怎么不知道加件衣服?吹了風受涼怎么辦?” 孔翎說不出話,一遍遍地搖頭,看著他只是哭。 她說不出自己此刻終于敢放肆慶幸還是害怕——管修林,沒有和岑溪一起離開醫(yī)院。 他看著她,和身后的女醫(yī)生抱歉地打了個招呼,擁著她轉身走出辦公室,關上了門。 管修林拉著她走到避風的拐角,扶著她的雙肩垂眸,語氣急切擔憂道,“怎么了孔翎……你別哭啊,出什么事了?” 她的淚水依舊不聽話地奪眶而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怕他沒有耐心,努力想回他,“我……”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產(chǎn)生了錯覺,又或者是自作多情,她在他眼里看到心疼。 “我的水壺壞了……燒不了熱水了……” 女孩還是哭得傷心欲絕,可他終于能長出一口氣,臉上是安下心來的笑容,無奈揉了揉她的長發(fā)感嘆,“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哪里不舒服……” 他又攏了攏她披著的衣服領口,告訴她,“在這兒等我,我去取水壺,送你回去?!?/br> 孔翎點頭,他轉身,她就隨著他轉身,視線始終緊緊黏著他。 他站在門前,握著把手轉身,看見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心就那么疼了一下。 好像小孩子在看一件自己最喜歡的玩具,生怕別人搶走了去似的。 “等我?!?/br> 他又說。 于是她就真的乖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等他,管修林很快再次拿著熱水壺出來,他走近她,忽然展臂,將她擁進懷里,就這么攬著她往病房走。 孔翎在他的懷抱里顫抖一瞬,然后吸吸鼻子,扯住他的衣角,很小聲很小聲地叫他。 “管醫(yī)生……” “嗯?” 他溫柔垂眸看她,恰好對上她那雙迷蒙的淚眼,管修林看著她被淚水打濕的睫毛嘆氣,口吻卻還是寵溺的,指尖也不敢用力地放輕動作,拂去她的淚水。 “不是說好了,不可以哭的嗎?” 孔翎拼命地搖頭,一雙眼通紅地看著他,花很大力氣才能wen住情緒,在眼淚中努力朝他綻放一個笑容—— “祝你……生日快樂?!?/br> ———————————— 管醫(yī)生是獅子座但是,一個鐵律,一個星座盛產(chǎn)渣男的話,比如巨蟹座之類的,我現(xiàn)實里就真的并沒見過一個這個星座的好男人。 但是如果是盛產(chǎn)好男人的星座,卻也并不代表,這個星座就沒有渣男。 哪怕生日都是同一天,也會天差地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