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中雀 四
籠中雀 四
太后破例留她用了頓晚膳,回到安喜殿時天早就黑透了,四面濕浸浸的冷。朱載光換過常服,正在屋里吃著零嘴等她,聽見人進門便道:快到里面來暖暖,有熱熱的杏仁茶。 貴妃也不更衣,卸了首飾就往他懷里一倒,皇帝揮退宮婢,拍著她的背笑道:念了一下午經(jīng),可知是累壞了。 他沒問太后都同她說了些什么,她也自然而然的略過了這一遭,兩團影子靜靜合在一起。 母后吃齋,口味又清淡,今日晚膳沒用好吧?過了好一會兒,他低聲問她,小廚房里灶眼還沒熄,讓他們做兩道菜? 慧卿懶懶的,伸手揪他的袖子:不必了,看有什么點心,隨意上一點就好。 大半夜的興師動眾,仿佛太后怎么虧待她了似的,傳出去又是一場是非。 他于是清清嗓子:新做的糯米珍珠糕還有沒有?蜜漬金桔餡的,蒸一碟那個來;再有松子糕、芡實糕、藕粉糖丸各一碟;點一碗杏仁豆腐,再下一碗鮮筍餃子,都是甜的,吃著恐怕不順口。 話音剛落,只見她從他懷里抬起頭,鼻尖微皺:哪里來的脂粉味? 齊太后在深宮浮沉半生,不會無的放矢,特意將她支走一下午,想是為了給旁人鋪路。會是誰呢,陸昭儀?還是李美人?朱載光好笑地捏捏她的臉,手背拂過耳垂上搖曳的明珠,帶起一陣酥癢戰(zhàn)栗:有也是你身上的,我可沒讓別人近過身。 得了他的這句話,她才徹底放心似的,莫名耳熱起來:油嘴滑舌。 洗漱過后兩人躺進帳子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同她說話:開春后咱們?nèi)バ袑m騎馬吧?讓人給你多做兩身騎裝,把二郎和仙芝也帶上。 慧卿唔了一聲:會不會太破費了?她不愛泡藥浴,受不了那股子味道,偏他擔(dān)心她受寒,教太醫(yī)院開了好幾個湯藥方子,只消下雪就拿出來用。明明頭發(fā)已經(jīng)半干,身上也撲了粉,就是覺得那股藥味兒揮之不去。 破費什么?人手、東西都是現(xiàn)成的。 那還有誰去? 沒誰,母后不愛湊熱鬧,就咱們一家。 她翻個身趴到他身上,長發(fā)傾瀉,燭光下如一幅上佳的絲綢,皇帝動了動喉結(jié),才要吻她,小娘子嬌滴滴的伸出一截手臂:你聞聞,一身藥味。 朱載光笑不可抑,湊去她頸間深吸一口氣:可不是,一身藥香。 皇帝的偏愛是明晃晃的,朝野的反對聲浪非但沒讓他收斂,似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自那日起,賞賜便如開閘的洪水,一刻不停的涌進安喜殿一會兒說新得了一批珍珠,留著給貴妃打頭冠;一會兒又道某地新貢的緞子好,給貴妃做裙衫正合適。她鎮(zhèn)日只在殿內(nèi)逗孩子,全不管外界洪水滔天。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娘娘也該拿出個章程來。清早眾妃去坤寧宮請安,臉色一個賽一個的精彩,王皇后招呼了一刻鐘便假托累了,回到后殿更衣歇息。 大宮女流月取來發(fā)梳,蘸著玫瑰花水替她抿鬢發(fā):您畢竟是后宮之主。 王氏一嘆,輕輕搖頭:后宮不得干政乃太祖遺訓(xùn)。 說起來貴為皇后,母儀天下,實際上若非傳召,她連皇上的面都見不著,難道要學(xué)唐朝的徐賢妃,寫封奏疏上諫不成?何況齊氏他連晨昏定省都免了她的,就是不想自己在齊氏之事上過多置喙吧?皇上信不過她,信不過她這個結(jié)發(fā)妻子,唯恐她借皇后的威勢磋磨、打壓齊氏。 這才是被他放在心上的人呢。 流月與流華對視一眼,二人心一橫,栽蔥似的跪下道:再過不久就是大殿下的忌日了,娘娘何不 放肆!王氏聞言,失手摔碎了一只茶盞,面上亦勃然變色,顫抖著嘴唇道:出去!各自掌嘴二十! 哪怕用了上好的消腫藥,入夜后紅腫的面腮也沒能全消下去,流月流華都是皇后娘娘最心腹的大宮女,名字且是娘娘親自取的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冷不丁挨了這么重的罰,坤寧宮上下無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噤若寒蟬。 兩位jiejie,熱水來了。低眉順目的小宮女將熱水提進屋里,屈膝行了個禮,腳步不停的立刻又貼著墻根退了出去。流華長眉挑起,朝地上狠啐了一口,被流月生生按住。 行了,她道,你這個爆碳脾氣幾時能改改?同她們置什么氣。 流華胸口起伏,仿佛是氣憤不過,一開口卻沾了些哭腔:誰同她們置氣了!我不過是替姑娘委屈 在家時千好萬好的一個人,一朝選進宮來,卻倒受盡冷落。從前皇上每個月至少會來用頓飯,如今心神眼耳全叫狐貍精霸了去,哪里還記得起他們姑娘?大婚才幾年呢,就開始斜倚熏籠坐到明了。 我今兒聽人說,二皇子兩歲生辰,萬歲卯足了勁兒要大辦呢。 流月淡淡道:辦又如何?庶出就是庶出。 憑萬歲如何加恩愛寵,庶子就是庶子,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去了的大殿下。 jiejie,我知你對娘娘的忠心,流華眼眶愈紅,拿手帕隨意抹了抹眼淚,壓低聲音,我又何嘗不盼著娘娘再生一個皇子?哪怕只是為了排解寂寞。可皇上不來,獨自個兒怎么生得出孩子? 見她越說越離譜,流月不由的面色一凝:還不噤聲!皇上的事也是你我能多嘴的? 二人相對無言,但聽不遠(yuǎn)處傳來一遍遍的拍手聲,喧天的燈火從乾清宮一路鋪到安喜殿。 二皇子十八個月了,正是喜歡滿地亂跑的時候,他也不要人跟著,口里嚷嚷著爹爹、娘娘,連走帶跑地緊緊黏在父母身后,一刻都不肯分開。朱載光拿他沒辦法(人家不要爹爹抱),只好回身拿了個白玉筆山給他:二郎聽,meimei哭了,娘娘正在哄meimei呢。 宮里孩子斷奶晚,仙芝嘴又刁,換了一個奶娘便哇哇哭鬧,不肯喝奶,非得慧娘在一旁安撫著才肯罷休。你跟meimei比賽,看是你先寫出一頁大字還是meimei先睡著,誰贏了爹爹就把這個獎給誰。 說是一頁大字,其實還不就是鬼畫符?叫慧娘知道了又要瞪他了,兒子才多大,哪里就會拿筆了?可對一點點大的小娃娃來說,大人的獎賞總是無比誘人的,方才還一臉要哭的表情,這會兒立刻眉開眼笑起來:爹爹不騙我? 君無戲言。 他于是屁顛屁顛的讓人鋪紙研墨,不一會兒就糊得滿手、滿臉都是墨汁,萬歲爺笑了半晌才讓人抱下去收拾,一低眉,卻見雪白的紙上歪七扭八的畫著一個郗字。再一側(cè)目,慧娘的書桌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部。 ----------------- 晉 郗鑒 在喪亂中哺育外甥 周翼,使得其保全性命。事見。后遂用郗家庭樹為稱頌舅家深情的典故。 齊家沒人了,慧娘舅舅家可沒死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