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中雀 二
籠中雀 二
下了一夜小雪,清早起來時滿宮銀裝素裹,壽康宮里裊裊點著檀香,蘇姑姑邊服侍太后洗漱邊笑道:外面雪剛停,娘娘怎么不多睡一會兒? 太后掃了她一眼,揉著額頭重又閉上眼睛養(yǎng)神:鬧出那么大動靜,想睡也睡不著。 皇上還小,難免氣躁。宮女們撤下青鹽與香茶,蘇姑姑半跪著為太后穿鞋,想了想又低聲跟了一句:皇后娘娘也是關心則亂,這幾天皇上正為流民的事煩心,哪里有什么閑情逸致賞畫作詩。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太后簡直火冒三丈。她猛地彈開雙眼,冷笑一聲:你當是皇后腦袋笨,不知道輕重?再聰明也架不住皇上有心利用!為了一個慧娘,我看他是昏了頭了。說著高聲道,來人,去問問吳連海,前兒蘇松巡撫是不是遞請安折子進宮了? 一名小太監(jiān)領命而去,不出一刻鐘就垂著手回來復命:回太后的話,吳公公說朝堂上的事兒他不敢多嘴,這不快年關了,各地都上了請安折子,不知道蘇松巡撫的到沒到京里。 好奴才!太后鳳目微挑,還想替他瞞著呢,真當宮里人人都沒長眼睛? 早膳擺好了,蘇姑姑小心上前攙太后起身,口里嘆道:不過是當年齊家敗落時同慧姑娘有過一道口頭婚約罷了,連庚帖都沒換,咱們皇上啊也太小心眼兒了。見太后又好氣又好笑,臉色青白不定,蘇姑姑將一碗雞絲rou蓉粥奉到她跟前:再說了,那房家大郎還是慧姑娘的救命恩人呢。 正因為是慧娘的救命恩人,你看他又賜婚又賞銀,三年了還盯著人家不放。太后慢條斯理的喝著粥,他就是生怕慧娘對那房大郎有情,每每接了江南的折子都要鬧上一鬧,慧娘越醋他、越著緊他他就越高興。 蘇姑姑低頭布菜:皇上還是個孩子呢。 說他是孩子,外頭的事他做的有模有樣,說他是大人,你瞧瞧他這后宮!太后越想越氣,三千寵愛在一身難道是什么好事?我做嫡親姑母的還能害了慧娘?皇家哪有一心一意的!朝野上下非議紛紛,本宮再不給他善后人家就該指著鼻子罵先帝教子不嚴了。 是是是。一頓早膳用完,蘇姑姑再次奉上漱口的香茶,娘娘自然是一片苦心。可皇上心里、慧姑娘心里又何嘗不委屈?本是板上釘釘的事,偏生造化弄人,才叫生生錯過了。不是奴婢多嘴議論先帝,如今這局面三個孩子都委屈。 不知想起了什么,太后神色寥落,整座壽康宮也跟著靜了下來:齊大非偶,齊大非偶啊 把剛折的梅花插兩個瓶,一瓶給皇后送去,一瓶送去壽康宮。 送走皇帝后天色尚早,貴妃娘娘又重新貓回了榻上,喝著紅棗茶指揮宮人們折花插瓶。大宮女青梅跪坐在腳踏邊,動作輕柔的為她捶腿:娘娘何苦獻這個殷勤?咱們有心示好,也得看坤寧宮肯不肯接啊。 齊慧卿垂目莞爾:三不五時的鬧這么一次,她心里也苦。 青梅頓時不敢說話了。紫禁城拜高踩低是慣例,哪怕貴為中宮呢,皇上心里沒她,奴才都敢欺到面上來。譬如昨日那事,怎么不見吳連海提別人?不就是欺負皇后不得圣心,不敢事后找他的麻煩嗎?倒是青杏,見主子不甚自在,主動湊趣道:今年梅花開的好,娘娘不如挑幾枝自個兒戴,也算應了景兒了。 四時四季,除去宮中份例,單是皇帝特意撥來的賞賜就穿戴不完了,她已經很久沒有簪過鮮花,難得起了興致。青杏于是和青蓮一道,帶著小花剪去庭院忙活一通,摘回滿滿一盤,或含苞或怒放,供她挑揀。 娘娘還是戴鮮花好看。青蓮含笑,站在她身后伺候梳妝,又軟又香,又潔又凈,依奴婢看,比那珠釵金環(huán)強出一座山去。 主仆幾個打趣,又說起今年山茶開的不好,下午乾清宮就送來了四盆玉石盆景。晶瑩剔透的白玉、瑪瑙、珊瑚、黃晶雕琢成小指甲蓋兒大小,拼成的花朵姿態(tài)各異,枝干或用金銀或用檀木,一套四件,梅蘭竹菊,各擅勝場。 跑腿的小太監(jiān)自覺當了一回報喜鳥,眉梢眼角都是歡暢的喜意:萬歲爺說外頭風大,恐怕撲著娘娘,若想賞花賞雪,等他忙過這陣子,陪娘娘一道賞也不遲。說罷令人呈上東西,皇上還說了,這東西匠氣,不比真花兒純天然無矯飾,請娘娘湊活著賞。 貴妃果然高興,一面命人賞他,一面笑問:哪里匠氣?我看巧奪天工,栩栩如生,只不知是哪里來的好東西? 小喜子越發(fā)得意,含著笑賣弄起來:回娘娘的話,是南邊交趾國新貢來的。那地方雖產玉石,極精極好的也不多見,這幾盆都是萬歲爺一看就說好,特意送來給娘娘解悶。 她眼風一掃,只見花枝遒勁,儀態(tài)萬千,從用料到雕工,果然是難得一見的珍品。貴妃又問:太后、皇后那里都有了不曾? 奴才聽說壽康宮里進了一樹老珊瑚,小喜子話風一轉,將頭垂的低低的,旁的就不知道了。 一身冷汗的回到乾清宮,恰逢皇帝跟大臣們議完一波事,聽說貴妃喜歡,萬歲爺鐵青的面色頓時和煦不少:她喜歡就好。對了,貴妃瞧著氣色如何? 小喜子畢恭畢敬的跪在堂下:回萬歲的話,娘娘鳳顏奴才不敢細瞧,聽聲音倒像是有了些精神。 慧卿上個月鬧了場風寒,一直斷斷續(xù)續(xù)的喝著藥,這個月才好了,他放心不下,又叫太醫(yī)院開了兩副補身補氣的藥湯,命人督著一日不落的喝。她有精神,他也能放下一塊心事,順嘴夸了句差事辦的不錯,還叫賞了五個銀角子。 小喜子做賊似的捂著胸口跑進茶房,本想灌兩口熱茶暖暖身子,誰知一進門就見張副總管門神似的杵在里頭,見了他只是不陰不陽的假笑。小太監(jiān)一愣,乖乖巧巧的將懷里還沒焐熱的賞賜雙手奉上,點頭哈腰道:張哥哥好,請張哥哥喝茶。 張翀一向不愛搭理他們這些小的,接了荷包也不給好臉,只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你若有你吳爺爺的本事,哥哥我也不說什么,只別得意過了頭。說著沖坤寧宮的方向一努嘴,仔細叫人拿住嘍,你爺爺也保你不住。 萬歲的賞賜不避人,坤寧宮上下早得了消息,大宮女流華面色不虞,燒了手爐回來便是一記響亮的耳光:還不撤下去?!什么臟東西,也敢擺出來污娘娘的眼?! 王皇后站在窗邊習字,負責打掃寢殿的小宮女登時包了兩包淚,也不敢委屈,抱著梅瓶便下去了。眼見著寫了一刻鐘,流月上前給她揉腕子,口里道:娘娘的字越發(fā)進益了。咱們雖然大字不識幾個,也看得出筆鋒圓柔有力,不失大家風骨。 王氏一笑,復又一嘆:左右皇上不來,寫的好不好,有什么用? 流華將手爐遞上,氣尤未平:狐媚惑主! 自打進宮,安喜殿那位就整日整夜的霸著皇上不放,不說勸著點兒雨露均沾吧,恨不能每個月換洗都不放松,哄得皇上百忙之中還要惦記著給她熬紅糖煮燕窩,哪家名門淑女能做出這種事?竟是一點臉面都不要了。 王氏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不必再說。狐媚惑主,也得皇上樂意被她蠱惑啊,后宮里這些女人,不說不入流的小才人小美人們,就是太后親自提拔的陸昭儀、徐婕妤,也不見皇上多看一眼。橫豎他有了齊氏,姹紫嫣紅都成了過眼云煙。 娘娘也不必灰心,流月手腳麻利的收拾起桌面,俗語云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宮里多少眼睛盯著她呢,就是嫡親姑母的太后,不也沒多看重她么。但凡她出一點差錯 正是這話,流華忽的搶下話頭,眼神發(fā)亮:等過兩年,皇上膩了她,自會想起娘娘的好處。 兩名婢女對視一眼,都道她們姑娘就是太老實,不肯使那下流爭寵的手段,才叫一個罪臣之后的狐媚子拔了頭籌。不見外面的大人們都在勸諫么?天子家事亦國事,寵妾滅妻、尊卑顛倒是要叫百姓、后世笑話的,皇上現在還年輕,以后總會明白過來,誰才是一心一意為他好的人。 入夜后政事告一段落,在乾清宮草草用過晚膳,又批了會兒折子里面才命人備攆。吳總管向來辦事妥帖,猜著萬歲要去安喜宮過夜,不等吩咐就備下了。一行人于是不顧風雪,頂著嚴寒從南書房穿過御花園,還沒進門呢,就被碳火熱氣撲了個正著。貴妃也不要人幫忙,親自服侍他更衣用茶,一壁讓人把煨著的鷓鴣湯送上來。 今春大旱,顆粒無收,從湖廣到山東都是哭窮鬧災的,這陣子朱載光真是累狠了,嘴邊一圈水泡不說,眼圈兒都是青的。所幸這湯燉的到火候,rou酥骨爛,用筷子輕輕一剔就骨rou分離,吃起來清淡營養(yǎng),還不費牙。萬歲爺讓人賞廚子,嘴里不忘揶揄她:還是咱們娘娘知道心疼人。 娘娘瞪他一眼:吃你的吧。 兩個人用過夜宵,又拿石榴膏和青鹽刷過牙,他清了清喉嚨:還有熱水嗎? 小曹等早把東西備齊了,一溜宮女低著頭呈上木盆、玫瑰香露、各色花瓣及厚布等物,出去時還貼心的關上了殿門,只留青梅青蕓兩個在外聽叫。齊慧卿已經換上了寢衣,誤以為他要喝水,便道:口渴了?茶爐上有茶。 朱載光橫了她一眼,也不說話,隨便披了件外衣便下床兌水,她終于后知后覺的明白過來萬歲這是打算伺候她洗腳。想他生在帝王家,一輩子錦衣玉食,什么時候也沒做過這種下人的活計,看他笨手笨腳的動作,貴妃娘娘忍不住想笑。 我說著玩兒的,你怎么還當真了?四下無人,她縮在床帳里不肯出去。開玩笑,九五至尊給妃子洗腳?傳出去那幫言官又有的嚼舌。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怎么能不當真?他也不跟她多辯,試過水溫后一把鉗住她的小腿,直接把蓮足摁進了木桶。熱水微燙,水面上象征性的漂著幾片花瓣,更襯得皮膚玉一樣潔白。 十指拂過腳面,無數細小的、凹凸不平的傷疤好似繡壞了的繡品,粗糙可怖的生長在皮rou里。朱載光垂頭不語,害怕碰壞了她似的,一點勁都不敢用。 徙二千里。從京城到安南,時年十二歲的她跟著父母親族,求天不應叫地不靈的走了整整兩千里。 不疼了,短暫的沉默后貴妃輕輕掙開他的掌心,三哥哥,早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