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翌日,扶云起沒能起身。 春喜教每兩日一次晨議,很不幸,扶云起錯過了。因為楊姿娉起身時,看見他蒼白脆弱的睡顏,頓時想起他昨夜尤為賣力的身姿,倍感憐愛,于是她體貼的為他拉高了被衾,摸摸臉,神清氣爽地走了。 正殿中,其他人都到齊了,因此扶云起的缺席便尤為引人矚目。 夏鳴幽冷眼掃過底下恭敬立著的眾人,問道:阿起今日怎么沒來? 眾人相互對視一眼,對此實在不知情,便都不好說什么。 立于左側(cè)首位的護法路平川見沒人有回應的意思,想來大家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正要出列,卻忽然一道輕柔的聲音響起。 回教主,扶護發(fā)法昨夜太累,現(xiàn)下還未起身。 眾人尋聲望去,發(fā)現(xiàn)出列的居然是面色紅潤、眉眼清亮的楊姿娉。 霎時間,殿內(nèi)一片寂靜。 雖然夏鳴幽從不干涉屬下的往來,但他是第一次遇到扶云起缺席,且緣由居然是過度勞累,因此他破天荒地進一步詢問道:他昨夜與你在一起? 是。楊姿娉坦然道。 得到證實,夏鳴幽不由輕笑了一聲,點點頭,道:既然如此,就不等他了。 楊姿娉便順勢歸列,仍然昂首挺胸地立著,目光直視前方,全然不理會暗地里從四面八方掃來的視線。 柳轅。夏鳴幽復將視線轉(zhuǎn)向另一側(cè)的隊列,喚道。 在!突然被點名的男子虎軀一震,連忙出列,恭敬行禮道。 先前本座命你奪取武帖,現(xiàn)下進展如何呀?夏鳴幽問道,面帶笑意,語調(diào)輕柔,目光卻冰涼有如實質(zhì)般凝在他的臉上。 柳轅只覺像是有兩柄利刃狠狠扎在了自己臉上,又辣又疼。他一面在內(nèi)心焦灼地將李秾翻來覆去罵了足有幾百次,一面膝蓋一軟,毫不遲疑地滑跪了下去。 回教主他不動聲色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穩(wěn)住音色,抬起頭誠懇地望著夏鳴幽,解釋道:昨日屬下帶人于井羊道將乾陽宗一行人圍截,欲要將其斬殺于此,豈料關(guān)鍵時候,乾陽宗陳壹及時趕來,且他竟已修煉乾陽神功至六層,屬下無能,自知無法勝他,便燃放明眼,尋求附近弟兄相助,誰知 他說到這里,仿佛壓抑不住心中的氣憤,轉(zhuǎn)過頭尋到李秾的臉,滿含怨氣,狠狠瞪了她一眼。 李秾還來不及作回應,他便已飛快地轉(zhuǎn)過頭去。 誰知還沒等他人趕到,李秾竟先來了!柳轅說道,話一出口便發(fā)覺自己的語氣明顯有些激動,忙停下來壓抑住心情,才又開口說道:屬下十分震驚,還來不及詢問,便聽李秾一張口,先是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說到這里,他又想起李秾當時說的那些話,表情頓時變得一言難盡。 屬下尚還來不及回應,又聽她居然幫著乾陽宗的人說話,意圖要放他們離去,屬下勢單力薄,阻攔無果,便只能眼睜睜看著乾陽宗搶走了武帖。 接著,柳轅一臉悔恨,情真意切道:未能取回武帖,是屬下之過!屬下甘愿前往洗心殿受罰! 話畢,緊接著一個響亮的叩首。 大殿又是一陣久久的沉寂, 一時竟無人愿意說話。 除了李秾,她圓目瞪著柳轅背影的樣子,活像是被迫吞了幾十只蠅子。 片刻后,還是夏鳴幽開口打破了這份令人尷尬的沉寂。他垂視柳轅維持著伏地叩首的模樣,淡淡地點評道:過滿則虧,你學了十幾年戲,還是做不到形容自然,收放自如。 柳轅身形微動,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 起身罷。夏鳴幽懶散地抬了抬手,道,你既道是李秾的緣由致使武帖被搶,那便也聽聽她有何解釋。 李秾已自覺出列,單膝跪地,表情恭順。 李秾知錯。她倒是一來就主動認錯,頷首低眉,溫馴地看著自己膝前的一小片青石板地,錯在不該罔顧教主訓誡,違背誓言,擅自出教。我愿依先前之約,受五十鞭刑,求請教主寬恕。 此言一出,頓時引來一陣輕微的sao動。 五十鞭?是否太過嚴重? 倒是誠懇也算 作戲 含含糊糊,令人聽不真切。 柳轅在前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哦?,夏鳴幽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問道:是嗎? 頓時,其他聲音便又都靜了。 是。李秾毫不猶豫地點頭答道。 夏鳴幽頷首,說道:你既然已有所覺悟,那便由汪天根代本座施以懲戒罷,不許有絲毫留情。 屬下遵命!莫名其妙就被指派了任務的汪天根雖懵但仍下意識地答應道。 此外,對方才柳轅所言,你有何解釋?夏鳴幽又問道。 李秾面上露出了一絲委屈之色,輕聲說道:不敢欺瞞教主,然柳閣主所言不實,實則于我多有誤會。 有何誤會?夏鳴幽接話道。 據(jù)柳閣主稱,他燃放明眼后,最先出現(xiàn)的人是我。實則是因為我心中憂慮,恐其途中發(fā)生變故,這才擅自出教,一直緊隨他們其后,只愿能盡己之力,助閣主為我教取得武帖。這話倒不假,她心中確實憂慮,只是擔心柳轅成功搶奪武帖回來邀功,所以才一路跟著,原想暗地里伺機而動,坐收漁翁之利,誰知未能如愿。 柳轅一臉錯愕地看著李秾,內(nèi)心只有一個想法,幾欲脫口而出:你面皮究竟有幾寸厚?竟能如此信口雌黃、顛倒是非? 我一路跟隨,途中也為柳閣主清理了幾個雜碎,這些,想必閣主也不知情吧? 怎么可能知情?!你根本就沒做的事情我要如何知情?!柳轅在心中怒吼。 不過,既然話說到這里,我便想請教一下柳閣主,原先你率領羽聆閣勇猛無畏、勢不可擋,大敗乾陽宗眾人于關(guān)潼川,卻又為何不在當時乘勝追擊,將武帖搶到手,反而有意放他們一馬,只在其后不緊不慢地追趕,令他們幾人成功逃至井羊道與陸之行、陳壹匯合? 那是柳轅心猛地一跳,連忙想要解釋。 李秾卻及時打斷他的話,態(tài)度已變,步步緊逼,道: 那自然是由于你輕敵!你不僅輕敵,還自負要與陳壹分出個高低,否則又怎會有意放他們離去?你自以為能掌控局面,卻沒料到陳壹竟修煉了乾陽神功,你敵不過他,生生將勝局扭轉(zhuǎn)至敗。不僅如此,你還想利用明眼召喚其他人來,你作何以為他們會留在原地等你叫人過來?還是你以為陳壹不會一不做二不休,趁機將你們就地斬殺? 柳轅氣急,怒道:那我又如何能得知陳壹修煉了乾陽神功?!你難道就事事知曉嗎?再者照你所說,你既是為了幫我,為何現(xiàn)身后不與我聯(lián)手,反而凈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再眼睜睜看他們離去? 李秾搖搖頭,道:你竟至此都不知我原是救了你一命嗎? 柳轅好不震驚,心道這瘋女人究竟在講什么瘋話? 他張了張嘴,還沒等吐出什么反擊之詞,夏鳴幽再次按捺不住打斷了他們的爭執(zhí)。 甚好。甚好。夏鳴幽撫掌笑道,真是好精彩。若不是你二人在本座面前好生立著,我還不敢相信,竟養(yǎng)出這樣兩個廢物。 此言一出,四周眾人好似終于從靜默中被解梏了一般,豁然發(fā)出一陣哄笑聲,那笑聲尖利、恣意,直往二人耳中扎去。 李秾跪在原地,聽著他們的嘲笑聲,努力維持著表面穩(wěn)重的姿態(tài),臉上盡力不流露出任何一絲窘迫與羞恥,然而她內(nèi)心早已恨不得沖上去從這些只會張嘴傻笑的人身上都咬一塊rou下來。 倒是本座之過,原以為柳轅較先前不同,也能獨當一面,如今看來還是太難為你了。未取回武帖,自然是要懲罰。你既自請去洗心殿,本座沒有理由不贊成,便先在里面待上十五日吧。夏鳴幽又說道,至于李秾,違背禁令擅自出教,置本教條律與本座命令為不顧,本該嚴懲,但念在你此前傷勢未愈,便罰你先受五十鞭刑,再禁足一個月,由今日起始。 此言一出,李秾便心里明白,教主還是放過她了,不管他信不信柳轅的說辭,最終還是沒追究她當時在井羊道的行為,否則絕不是五十鞭和可有可無的禁足就能止停的。于是松了口氣,連忙行禮,道:教主仁慈, 我日后定恪守律條,本分做事! 呵,沒想到吧蠢貨?你以為自己能捅我一刀,卻不料教主終究還是偏心我!怎么樣,很不甘吧,可是你也只能這樣被我踩在腳下!李秾內(nèi)心一喜,既得意又痛快,卻一絲也不能顯露,臉上仍是一副謙卑柔順之情,余光偷偷瞥向了柳轅背在身后青筋暴起的右拳。 柳轅自然滿腔怒火,他實在沒料到教主居然還是如此庇護那個賤人,即便他行事欠妥,但他也自愿進洗心殿了,那種煉獄般的地方!為何李秾這個賤人卻只受五十鞭就能了事,究竟憑什么?! 夏鳴幽身居高位,底下的情況一目了然。單從柳轅漲紅的脖頸便能看出他心中多么憤怒與不甘,而李秾雖低眉順眼,但見她面生紅暈,雙耳發(fā)紅,可想內(nèi)心之雀躍。再觀其余眾人,表情各異,既有不滿疑惑,又有嫉妒羨慕,亦或面無表情、毫不在乎。想必他們對今日之事心中都各有己論,或許略有不同,但有一點絕對相同,那就是他們都清楚的意識到,教主依然明確而直白地護著李秾。 你起身罷。夏鳴幽收回目光,對李秾說道。 李秾便依言起身,迤迤然回到隊伍中去。 夏鳴幽不欲就此事繼續(xù)多談,另起話頭說道:關(guān)于陳壹此人,本座亦略有耳聞。傳言此子天資卓越,雖雙十年華,卻已是武林前十的劍客,如今又修習乾陽神功,假以時日必成大器,屆時乾陽宗實力便更上一層樓。更加難以對付。 稟教主,屬下倒覺得縱然乾陽神功再精妙,卻也不配與我教的無滅不生心法相提并論。一人嘴快道。 夏鳴幽看向出言的那人,笑了笑,說道:一派胡言。 那人默默退下了。 此等天真無知之言,往后休要再說。夏鳴幽淡淡道,乾陽神功傳承至今三百多年,既被尊為稱神功,那便不是等常功法可比擬。即使現(xiàn)存的乾陽神功僅是殘篇,卻依舊威力驚人,否則乾陽宗何以能位居武林第二門派? 教主所言極是,不過,我教無滅不生心法也絕不輸它!另一人立馬接話道。 夏鳴幽哼笑一聲,道:那是自然。前提是乾陽神功永遠都是這般殘缺不全。 再者,待本座得到秘籍淵兮,修煉吞海與不臣二法,屆時即便是應對全盛時期的乾陽神功,也絲毫不懼!夏鳴幽繼續(xù)說道,此時語氣已有些激動起來,許是想到了彼時自己身懷神功、治霸武林的盛況,不過 他話鋒一轉(zhuǎn),波瀾已稍縱即逝,語氣又回歸往常的平淡,好似方才的失態(tài)并未出現(xiàn)過,說道:還是要盡早殺掉陳壹及古溪照,這二人著實礙眼。 古溪照即是乾陽宗排位第一的大弟子,也是乾陽宗下任宗主人選,往日里也是他下手最狠,春喜教有三位堂主都折隕在他手上。 眾人聞言,心知這是教主下達了對陳壹及古溪照的必殺令,日后春喜教人若是見到這兩人,必然要不擇手段除掉他們。 屬下謹遵教主之令!眾人齊聲說道。 夏鳴幽抬眼看了看殿外,外頭日光已盛,應是巳時了。時候不早了,他站起身做最后的吩咐,道:十全。 屬下在! 聚聲閣一有消息,即刻來報。 得令!十全回道。 夏鳴幽扔下一句散了吧便轉(zhuǎn)身離去,結(jié)束今日的晨會。 底下的人靜待他走后才紛紛放松下來,開始七嘴八舌交談起來,一面三三兩兩朝外走去。 李秾避開人流走到殿外,心中覺得這嘈雜的驚鳴殿忽然令人厭憎起來。不遠處那些人的交談聲還不斷飄至她耳旁,翻來覆去幾句無非都是在談論她和柳轅,但那些話并不能對她產(chǎn)生什么影響,因為現(xiàn)在最令她心煩的,是那五十鞭刑及接下來長達一個月的禁足。 又要受罪了。 她有些垂頭喪氣,但不得不提著沉重的步伐往專司刑法的明戒堂走去。 早罰早了事,一眨眼就過去,沒事的。她內(nèi)心安慰自己道,一轉(zhuǎn)眼,卻看到了與她同路的柳轅。 啊晦氣。 洗心殿就在明戒堂隔壁,路都是同一條,所以她才會被迫在這條路與此人同行,不過眼下她并沒有心情搭理他,原本沉重的步伐此刻都被逼著輕快了不少。 可柳轅并不這么想,他眼瞅四周無人,再看一臉冷漠的李秾,雖然今日之事令他備感受辱,但他心知此瘋女人深受教主庇護,于是僅能竭力抑制自己,盡量平和地問道:李秾,我真想知道,你究竟給教主施了什么法術(shù),他竟這般維護你? 我們四人從小一起長大,為何教主偏偏對你另眼相待? 其實這個問題他已問過李秾數(shù)百次,從來沒有得到答案。到底為什么?他究竟哪里比不上李秾?不說他,就連扶云起都沒有這般待遇。李秾究竟哪里特殊? 你自去問教主。李秾不耐煩道,一邊加緊腳步走到前面。 該死,去明戒堂的路怎么忽然這么長? 身后沒聲了,也沒再響起腳步聲。李秾毫不在意,一心只想趕緊進明戒堂受罰。 待她幾乎都走遠了,卻在這時忽然身后再度響起了柳轅的爆喝,好似他方才的沉默都只是在為這句話做情感的醞釀。 李秾!他大喝一聲,不再抑制自己了,將從昨日直至現(xiàn)在受到的羞辱與火氣一并發(fā)xiele出來。 他赤目怒視著李秾的背影,神情狠厲,吼道:終有一日,我定要殺了你! 李秾步伐都不待停,僅在匆匆前行中抽空回頭給他了一記嘲諷的白眼。 那你來嘛。她譏誚而輕飄飄地回了一句。 另一邊,楊姿娉正打算近幾日先避著扶云起,因為她光是想象,便能想到扶云起此時有多狂怒,她實在不愿去自找不快。尤其是當她發(fā)現(xiàn)身后一直默默跟著自己的楊瑾禮時,內(nèi)心猛然煩躁到極點。若是再靠近扶云起,只怕兩個人要一起爆炸,將整個春喜教都夷為平地。 于是她走得飛快,希望楊瑾禮能自己識相點。然而那人如同影子一般黏著她,始終與她保持著一步距離。 如此兩人走了半刻鐘,終于楊姿娉忍無可忍,倏地停步,轉(zhuǎn)過身冷冷地看著他??磥碛行┤?,只要她不點明,就會一直厚著臉皮裝傻下去。 楊瑾禮卻仿佛已經(jīng)料到她會止步,提前停在了離她一米遠的地方,不遠也不近,靜靜地回視她。 你跟著我作甚?楊姿娉語氣冰冷道。 美美他倒是很輕易就開口了,嗓音醇厚,叫她的乳名,好似還把她當成從前那個沒長大的小姑娘,你昨晚一直同他一起嗎? 關(guān)你什么事? 他并非良人,你該盡早與他斷了。楊瑾禮平靜道。 楊姿娉心中冷笑,面上便越顯出幾分輕漫與譏誚。她挑釁地直視楊瑾禮那雙深潭一般的黑眸,緩緩朝他走近。然而她的余光不出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也同時不動聲色后退了幾步,始終在與她保持著距離。 楊姿娉便笑了,停下動作,道:那你說誰是我的良人? 楊瑾禮沉默了一下,道:你莫要再胡鬧下去了。 何為胡鬧?楊姿娉笑得越發(fā)恣意,若我與那些男人一起算胡鬧,那與你一起算不算胡鬧? 楊瑾禮頓時仿佛一下子渾身都顫栗了起來,他險些維持不住自己平靜的表象。 你你明知道不是這樣。他聲調(diào)都有些顫抖。 那是怎樣?楊姿娉不笑了,冷漠地看著他,語氣諷刺道:你若看不慣我與他人廝混,便自己脫光了躺我床上。你知道,我很喜歡你那幅樣子。 你隨著她的話,楊瑾禮原本平靜的神情徹底繃不住了,他表情變得痛苦起來,你莫要再提了! 掩耳盜鈴,自欺欺人。楊姿娉毫不為之所動,冷眼旁觀他的變化,道:你陽具在我體內(nèi)的時候,可叫喚得又暢快又坦蕩,現(xiàn)在倒與我裝模做樣起來啦? 說到這里,她冰封般的面上忽然乍泄出了一絲冷峻的、血腥氣十足的笑意,她緩緩道: 不是么,哥?